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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百余年前,犹是前朝景。

        帝王才庸,沉迷酒色修炼,久不理朝政,更莫说百姓江河。

        是时国运已近苟延之态,民生哀艰,各路稍有余力的家族,都是闭门萧萧,暗下伏流涌动。

        谢氏先祖青珂当年也是束发意气的少年,背负一身技艺,仗剑孤身行立世间。

        他心性沉稳,自小在门派修习,研出世之道,既有览尽群书后独当一面的智慧,又有心怀天下救济众人的大慈悲。行走大道城郭,目所及处,是衰运残庭下的百姓举步维艰。

        荒原野草,枯烟宣倾颓。

        谢青珂心有不忍,每至一处,尽自己所能济世助人,让身处最卑贱、犹如浮萍蝼蚁的残破众人,得稍许安蔽。

        后来,他身边多了许多人,彼此都是大好年华,志向相投,捧酒一壶引为友。

        还有一位无名少年,孤苦久矣,朝夕难保,与谢氏先祖相识于微末,其后便跟随在他身边,端茶递水近身侍奉。

        谢青珂还为他取了个名字——独孤桑。

        独孤桑闲时习字读典籍,耳濡目染,知晓连合纵横,兼之天赋使然,日子长久了,对当下朝野也能谈吐几句。

        谢青珂乐见于此,便极尽所能,将自己学来的才识倾囊教授。

        十年里,世道并不安稳。

        各大家族纷纷拥兵自立,各自起事,或勾心,或联姻,都是野心蔓延,明目张胆地对高处的位置心有图谋。

        谢青珂下山多年,早已熟知,单凭一己单薄之力,挽抗衰颓世道下的苟且众人,就像是弱水之中的浮萍难驻,几近无可奈何。

        成也是道,避也是道,哪里能分辨清楚。

        面前是哀鸿,挣扎之下,谢青珂揭竿而起,义无反顾卷入这纷繁不知几时息的战事里。

        好友义气响应,唯他跟随是从。

        谢青珂十年里救济世人,亦凭自身慧勇,积攒下了家业,他虽长在山中门派,因有高人教诲,修养不输士族人家的子弟,历练多年眼界见识更深。

        建业不易,谋略不能少,杀伐征战更不能缺。

        所幸风霜磨砺,谢青珂览尽民心,各家族因利益冲撞,盘崩瓦解,反倒最终都臣服这位不知来历的坚韧青年,以乞家族保全。

        草莽或高门,成大事从不论出身。

        多少年烽烟流离,乱世终于能平息。

        城阙中那处高位,犹如寒山飘渺,有雾缭绕,只剩一步就能迈上了。

        谢玖说到这里,闲淡看向晏斐,阖动双唇:“后头的事,依晏公子的智慧,应该能猜出来罢。”

        谢府百余年里独居东陵,好似远离江湖庙堂,大晋建国,却是独孤氏的人高高在上,承袭帝王尊贵。

        世道运势多变,比世道更易变的,是人心。

        名为独孤桑的少年在流离祸乱长大,浸染了许多年的权谋暗斗,就像一夜之间得黄金玉砌,体验了其中滋味,生怕再跌落到曾经的窘迫境地,心性便比别人多生了几分。

        他才能不差,偏偏年少受人冷言嫌恶,也只到这时候,跟着谢青珂开拓创业将成,才知晓权力的奇绝妙处。

        若只差一步,是不是人人都能登上?

        独孤桑得谢青珂授业,早出落得独当一面。成了气候,想要更上一层,留名千古,难免要与谢青珂有冲撞。

        反戈生乱也就一瞬的事。

        那时他挟了谢青珂夫人,以此为筹欲夺上位。该说他甚了解他恩人啊,千军万马不抵此心间桃花,几番对峙僵持,独孤桑轻而易举得下江山。

        谢玖借着暗烛孤影,慢声讲述,好像虽沉寂百年,却不过是稀松平常的故事:“即便不拿先祖夫人为质,他想要江山,谢青珂也是会给的。谢氏先祖不喜束缚,既然心事已了,百姓安康,谁做帝王都是一样,他索性卸下束缚,携夫人伉俪远居。

        “江山算什么,谢氏先祖累心劳力,哪里会只有一处经营。独孤桑得到江山,江湖势力如何也消受不起了。说起来这份势力渗透深远,足以摧国,比江山朝廷还要厚足。为免独孤桑忌惮,谢青珂便在东陵建立谢氏,立下祖训,凡独孤一氏当道,谢府谪居隐世,不称王,不入仕,不涉外戚,倾一府之力,与独孤氏划城永割,不相往来。”

        萧萧而决绝,气度却堪比涌云浩海,不知其几千里也。

        说到这里,谢玖眸光闪了闪,心绪太多一时理不清楚,像是浸淫在卷帙浩繁中,不知自我。

        晏斐一直安静听着,不着只言置喙,他半蹲身子,拿帕子擦拭谢玖双脚,又不着痕迹替她按揉穴道罢,这才起身缓说:“谢氏祖先心性豁达,世间多是迷途难返的碌碌之辈,终究与其不能相及。”

        谢玖觑他一眼:“你也是?”

        晏斐一滞,随即掩饰了过去:“晏斐只是常人,自然也有迷惘。”

        谢玖只是顺他的话多提一句,也未再追问,继续沉浸在作古的旧事里:“独孤桑智谋有余,到底没有大道者的仁善,谢青珂自建一门,安知没有制衡约束独孤桑的意思。独孤桑心如明镜,却也拿谢氏没甚么办法,只能退求其次,讨好谢氏。是以谢氏这么多年风雨飘摇,始终是大晋第一士族,屹立东陵,尊贵甚至胜过皇族。”

        絮絮回忆许久,她也偃息了声音,兀自想到如今的独孤湛,血脉相承,也是如出一辙的长袖善舞。

        时局尚未真正平稳,众王蠢蠢犹不诚服,士族也只是暂被压慑。此时谢府家主遇刺,谢氏必会成一盘散沙。

        这厢乱下,皇族大可趁势夺过谢府势力,再不需担忧卧榻之侧。

        即便不成……自有藩王与二心士族背下这一罪行,又有谁会疑心高位纯善的少年帝王。

        谢玖抬头望去,问道晏斐:“晏公子怎么知晓,谢玖这番遭袭,是独孤湛安排的?”

        晏斐想了一想,平和回道:“帝王心思不可揣度,晏斐只是极尽不可违之处,从别处慎思,恰好猜中而已。”

        他言辞太过拘谨,谢玖轻笑一声,而后垂眸摇头:“可笑谢玖草率,轻信帝王承诺。他们独孤家的人,真是应了他们名字,永世孤独……”

        深夜里,秋霜愈渐浓郁,暗寂仿若着不到边。

        彼此无言许久,心境各不一样,却都好像墨汁落入水中,悄然无声地四下晕开。晏斐声音温缓,安抚道:“都过去了,家主懊恼也无益,不若宽怀度罢当下。”

        小舍沉静安宁里,他始终淡然自若,敛眸遮掩着眼中流光,如高山终年积雪皑皑,不知忧喜。

        好像云荒万里,也只是弱水三千下的一场南柯。

        晏斐将灯芯一压,屋中顿时又昏暗下几分,几欲分辨不清人影与物事。只闻清雅药香袭来,萦绕周遭无可逃脱,晏斐近得床榻,替她提了提被褥,细心且温柔至极。

        谢玖看在眼中,缓慢抬手拦下,放轻了声:“晏斐,我方才与你说的,你能意会吗?”

        又是一阵好似无边的凝滞。

        晏斐僵着收回手,立在床侧,半晌只说:“外头寻家主的,不单只有谢府的人,您若贸然露面,孤立无援,性命难免再受危隅。谢氏与皇族相安百年,家主伤未好全,何必——”

        “何必急在一时是么。”谢玖接过他的话,缓慢坐正身子,压着声说,“可你也知晓,谢玖等不了那么久了。都只道谢家家主失踪,生死未卜,外面早不知天翻地覆成了甚么样子,我怎能继续在这里苟且偷安?”

        衾夜寒凉,恰如沧海独立一粟,谢玖侧影深深,启唇道:“晏斐,蒙你照拂数日,感激不尽,可谢玖必须要离开的,耽误不得了。”

        虽然并非本愿,她既然身在其位,哪里又能随心所欲。

        谢氏百年来的历任家主,从来不应该是贪生怕死之流。

        往后的几日,像是一杯清茶泼翻,谢玖坦然了心扉,先前温柔信任的姿态如薄纸撕了个干净,她走得不远,自知一己之力无法出村,便不白费力气。

        多数时候,谢玖只是沉默躺在一方庭院中,避退得拒人千里,不言也不语。

        更不再受下晏斐的好意。

        晏斐看在眼中,垂头暗自捣药,研磨好之后又备下热水,移步上前:“家主,晏斐该为您调理痼疾了。”

        说罢静待些许,如先时一样,毫无回应。晏斐只好擅自为之,替谢玖细细卷下罗袜,施以惯常热敷。

        谢玖淡漠看向他,平缓道:“没用的,调养需长久作为,这一时半会的悉心,到头来也只是半途终止,无济于事。”

        她想,晏斐也是明白的,不然甫一开始,他也不会率先择用强劲的法子,辅以针施。

        那力道虽猛,却不耗费多少时日,各自如愿。

        可惜谢玖承受不住。

        晏斐恍若未闻,他俯身尽收出尘气姿,气息均匀轻缓,行事专注,一丝不苟,径自沉浸在药施医人中。

        谢玖既然劝不动,只好收回目光,随他而去。

        日暮时分,秋烟漫地。

        她见天色渐渐暗下,觉察生出了许多凉气,便从庭院矮榻上慢慢起身,一步步走回屋里子,不着一言。

        晏斐端饭食进来时,谢玖浅瞥了一眼,而后无动于衷,缓慢别过脸去。

        晏斐稍顿了顿,继续置于桌案,备得妥当,方扯了个笑,说道:“家主不吃食,落得清寡消瘦,待谢府的人寻来,要如何同他们交待。”

        一语如平地鼎柱,落下便是波澜。

        谢玖愣怔得望向晏斐,半晌未缓过神,想要张口,却不知从何相问。

        晏斐面色无动,低声道:“家主未离开庭院,晏斐便擅自作主,替家主去了河流湍涌处,继续向外放逐消息。谢府众人若是见到,两三日便能寻来,约莫……就是这时候了。”

        像是饿汉食下精细肉糜,惊诧有余,形容不出滋味,谢玖久久坐着不知所措,这消息太突兀,平腔一噎,似是来不及欢喜。

        她听见晏斐继续开口:“也不必担心皇族暗卫会寻到,晏斐稍作过掩饰,纵使拾得也无计可施,家主自能安然与谢府众人相会。”

        一番言辞,款款抚人心。

        谢玖总算找回了声:“谢玖以为,晏公子不会愿意,在下此时离开白芷村。”

        屋中已完全由暮色遮掩,晏斐沉吟许久,语气柔和,像是带着笑意:“没有愿意不愿意,既是家主想要的,晏斐会尽全力为您做到。”

        说罢,他垂着首,施然回身,袖摆间药香阵阵,萦起又渐淡下。

        离离枯草久矣,他的想法,怎还值得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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