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三章
数月来,独孤湛重用寒门,其间黎远连连受独孤湛提拔,官至侍中,居寒门之首。长安朝堂寒门子弟与士族龃龉渐显,时而对峙。
士族固官候,贵庶严分的传统,日渐颓破。
冬祭之后,大晋埋雪寂宁,万里归藏。
黎远上疏奏道,大晋四季封鼎朝祭,钟鸣不息,然民间落魄依旧。昔年亲感,百姓生计困窘,时有衣难暖身,食难果腹之哀相,实乃上位者的过失。
我等笙歌奉祭,端居有耻圣明。
帝闻言沉悟良久,问道:“何以为策?”
黎远并一众寒门出身的官仕,遂一齐上书了《十令改》,言明为国为民,多日呕心而成,并及均田划地,减税轻役,安置民户等诸多域处。
既沿袭了先朝嘉帝与民共生之道,亦有大刀阔斧改政的意思,只为百姓稳和安顺,绵延不息。
只是让及百姓的这许多益处,如同司倾不稳,终也损及了旁人。
《十令改》中亦有提及,而今王侯与士族势大,吃行奢靡,贪享富庶,更与长安皇室相较无差。
礼教崩坏,君臣难分,此乃国之倒破始相。
立规衡以作矫正,避歧途以正时运,此常道也。安定百姓即是延顺社稷,《十令改》将各地藩王与士族的俸飨削换,取天下大同之意,填补恩惠百姓后的国体虚损。
更莫说,减改藩王封地,让田与民,自世子即位受封,再削减礼度,使不至同长安天子等齐。
国为君者,九五尊贵,礼数成此教,自与旁人不能并提。
这般严厉而恢壮,天下人皆知,帝王抽思剥茧后真正意图——削藩。
昔有嘉帝文绝武治,思百姓,镇边境,创盛世,如此威名扫四方,天下战兢不敢言,才得以召诸王世子入长安为质,引以制衡。
终其一生,也未能削减各藩地势力,抑或对士族出手。
湛帝性温和,且不过是一黄口小儿,政绩与大晋历朝前帝皆不能比拟,生杀决断,不知底气何在。
如此急功近利,一味听取低下寒门进言,罔顾藩士百年错结联合,自然招致不满,更惹了各地仕人笑话。
一时争舆四起,教坊酒肆内,但文人雅士聚集处,温酒一壶,言谈尽不能止。
诗赋翻飞,洛阳纸贵,明里暗里嘲弄湛帝可笑的政改。
湛帝置若罔闻,长袖一挥,《十令改》砥砺施行,朝中但有议论反对者,卸冠袍,杀之。
藩王多是湛帝叔伯长辈,封地远在千里之外,正如君命有所不受,几番推脱延长,极少有听从长安帝令,自行削让藩地势力。政改成效甚微,愈引怨言。
湛帝无法,遣长安禁军佩剑打马,一一去往各封地以作监史,藩王若不服顺,毋须示意长安,持刀剑兵马相挟便是。
此番下令,无异将帝王与同宗叔伯推及僵地,彼此难堪。
士族琢磨不透,暗中追溯探寻,原又是寒门进言的铁腕手段。
愤懑如破天灾洪,不可轻息,士族与各地藩王,摒弃前嫌纠葛,暗中相连愈甚。
及至禁军去及东陵,东陵王常年闭居礼道,不管朝局世事。府中清静简凉,只有世子独孤怀谨与管家出面,禁军不免多了几分傲慢。
任东陵富庶,藩王势退,竟不敢露面乎?
终不过是落日余晖。
禁军待一府管事奴仆看不上眼,而后不知何故,冲撞便起。刀棍相交,府中桌屏尽倒,狼藉一片。世子恭贤,却身受了伤不得动弹,管家忠心护主,更在混乱里被刺中胸口,当场呕血而亡。
长安禁军无一人受伤,归剑展袍,轻拂衣衫血渍,翻马哒哒离去。
好似血命不污,天下不浮。
张扬猖狂至此,终引贵族众怒。东陵王虽心性淡泊,避居简出常不见身影,到底德厚宽仁,积望甚重,常有济施善民之举,受百姓爱护。
独孤一氏,不止在位小儿一人。
天地不仁,世事如涌节,瞬息万变,王道能行?
几大士族攒聚,对眼意会,召聚族内仆士,夜里潜驿馆,以东陵王之名,斩杀长安禁军。血乱火光,割旗而起,誓拥东陵王为首。
东陵王无法,再不能推辞避让,痛涕交织,立指愧对独孤一氏,忠不能全大晋安宁,更未辅佐帝侄,至此不堪境地,有违己命。
眉睫迫急,雪尽余珠,殊不知谁能互相成全。
湛帝六年末,长安改制,乌烟乱世。
东陵王立身受命,抽剑愤嫉而出,割血为誓,以“清君佞臣,礼制归衡”为名,意抗长安。
宛郡洛氏,南祉归氏投戈相倒,追随东陵王而去,更有一众城中百姓,言昔受恩泽,自行拥护抗臣,生死不惧。
其余藩王与士族势单,虽未明言,亦有暗中许其方便。
湛帝坐居长安皇城,一时声名尽褪,气势薄失,兵将节节拜倒。
东陵,谢氏。
一场雪暂停歇,旭光又升照银裹,庭下清寒依旧,地龙暖炉燃彻不熄,檐角积雪融化,滴沥成水滴落下。
宁静屋檐壁台下,二人共坐对弈,衣衫大氅着身,同作公子穿着。谢玖发上束冠垂尾至身后,风仪翩翩,只是唇色苍白终年不改,愈显单薄。
棋盘黑子落溃,白子一片势显。
晏斐眉间始终蹙起,似有暗愁不散,他不时看向对面的人,愈是悄寂处,他垂着眼,千言万语尽又落入腹中。
如漫山飞雪,万径暗色横亘,无一人踪迹。
谢玖手执白子,嘴角挂着淡笑,施然一放:“阿斐下棋这样不专心,是在想东陵王与长安那处么?”
晏斐收回神思,袖衫里轻捻黑子,轻声道:“……没有。”
“东陵王向来隐晦,索然求道似无欲无求,想是忍耐得太久,湛帝稍许设陷,便叫人自以为揪住破绽处,急不可遏地叛起。”谢玖慢悠悠开了口,继续说,“如此方知,宛郡洛氏与南祉归氏,才是东陵王联结的士族。”
她神态清闲,眼下依旧垂望着一方弈局,话才说完,便又稍侧过身,掩唇轻咳数声。
晏斐眼神轻动,依旧是坐定不动,只是待谢玖还欲说话时,清淡启唇接道:“皇族与士族的明争暗斗,百年来从未停歇。藩王与士族一起,共为利益所趋,也不是先例,家主何需惊诧劳神。”
二人迎风端坐,身下炉盏温软,棋子闲敲未停。
谢玖顿下,抬眼望他一眼,逐渐展出淡笑:“阿斐便是宽慰谢玖,轻描淡写的这几句,想来自己也不信罢。”
晏斐避过眼眸,只见侧颜轮廓细致,身坐得端正不移。
谢玖不以为意,低哑着声音,继续又说:“藩王虽势大,除却昔日的河曲王,谁也无权坐享兵权。空有城池土地,怎敢与长安帝王抗衡?”
一盘棋局平静不动,白子层层逼压,黑子已惨败不忍睹。
晏斐气定神闲,身披大氅,端坐好似松雪,沉默半刻,终是妥协了。他顺遂谢玖的意思,沉缓着声音,说道:“东陵王苦心经营久矣,与宛郡洛氏相交甚密。宛郡与朔郡相邻,同处北寒边城,洛氏便同关氏一般,以武将为长。”
谢玖转头发问:“阿斐是说,东陵王谋逆,领的是宛郡洛氏的兵权?”
长久一阵默然,晏斐轻声道:“……是。”
风雪无归期,凛冬霜露寒。
谢玖指间弄白子,低头轻笑了起来,一子随意落下,避而不答:“该阿斐了。”
落眸棋盘上,黑子呈退让姿态,好似已再无生路。
晏斐不过一扫,拢袖间的黑子收起,淡淡启唇:“家主棋艺精透,是晏斐不及您。”
他抬了抬眼,极慢地说,“外事往复不休,只顾当下便是。家主……既体虚乏力,可否让晏斐看看。旷寒风冷,双腿难免僵冻不良,晏斐为您,消揉通血。”
谢玖未理会,低头仍旧思忖棋局,挪不开眼。
等得一方雪景消融成水,晏斐低首欲近她一些,被谢玖出其不意抬手挡下。
“棋局未完,怎就要自叹不如……”
晏斐眸色始终平静,深如古井无波,却藏有千象机变,听闻这话,他眸色凝住,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顿。
谢玖不等他,长舒一口气,不知叹息:“虽说天下如局,你我一场闲来的对弈,阿斐何必故作退让。”
她面容苍白已近雪色,眸中一融,却收纳了光芒。艰难地正了正身子,谢玖探手反拾起黑子,自顾悠闲对敲,寥寥几子,黑棋死地后生,似破天见日。
“我知阿斐不会害谢氏,可是夜色冬雪交叠,历经许多日子,谢玖这才想得明白,阿斐总有避让隐瞒。”
晏斐眼睫几动,双唇张阖,也不否认,只是说:“晏斐……定不会背叛您。”
谢玖声音比落子更轻,忽而便融入雪水一般:“宛郡洛氏纵然多武将出身,却也只一族,手握多少兵马,莫烟阁与谢氏皆是清楚,阿斐不必哄我。东陵王的大多数兵将,言称是城中百姓,感念其宽仁待民,为拥立他而行军。”
她停下稍许,弯唇淡笑一声,好似眸色融下,藏尽光芒,“真是常年耕作农事的百姓,怎会训练有素,一如多年精兵。”
秋日未完时,独孤湛少年玄服,暗来至东陵过。
他与晏斐夜里交谈许多回,至今谢玖也不知晓,他们到底说了甚么,只是后来与独孤湛同游东陵枫红熙攘的长街,独孤湛若有似无提过——东陵城中,女儿家似更多一些。
东陵王受封东陵,与宛郡洛氏,南祉归氏交好,自是横错丝线。
先年祸乱不息,他既早有逆心,那时已将东陵城中壮年男子,多数赶至宛郡与南祉郡。再遣两郡女儿家归东陵落居,明面繁盛依旧,祥和热闹。
至今日,一腔筹划如秋果尽熟,聚拢兵将,攻城夺地对抗长安,便似轻而易举。
原是……
养城为兵。
谢玖面上笑容愈显,低垂着脑袋,以作缓神定身。她到底是愚钝的,许多事费尽心力才琢磨出,总比旁人慢上几分。
“我自然信阿斐,可是你…”她眼神淡淡瞥过,一如面色清寡,“阿斐心里有事,好像对谢玖从不可说。东陵王处,陛下这处……为甚么,阿斐总是能瞒则瞒,不欲让谢玖涉足呢?”
棋盘已是定局,再不能动,二人对坐廊檐下,庭院厚雪半融,清冷处处。
晏斐皱起了眉,想了许久,方艰难说道:“晏斐……希望您抽身而出,莫再卷入陛下与东陵王的争伐。”
谢玖望向他,笑了笑:“这是为甚么?”
晏斐由雪色映着,气质端贵无双,仅是施身垂坐,眉眼似笼了难散的雾气,如真如幻,更觉细致绝华。
他眉头更蹙,彷如陷进困障中不得进退,许久低低开了口,找出声音:“而今长安接连败退,东陵王看似势起,承受天命,陛下却早知东陵王的筹划。任其搅起战祸,自有他的打算,纵家主不涉,亦不会有险境——”
“正如一场弈局是么,黑子面上似无喘息,实则巧妙几步,反而劈出生路,压制白子破守为攻。”谢玖打断了他,眼眸依旧瞥至面前棋盘,“不至最后,难说胜负,即便陛下势劣,谢氏也不必急于出东陵。”
晏斐静然,收敛了眼神,颔首道:“晏斐……只愿家主顺遂安宁。”
庭内下人早已遣去,静莫如初,晏斐被她强留原处,待暖炉银炭燃尽时,也便无人续添。
所幸谢玖身凉也不在意,神色自若不改。她仔细将棋子一颗颗收起,指间勾起又展开,嘴中说道:“只是阿斐,你该知晓谢玖所为欲何的。”
她再不顾及晏斐,将棋子甩入盘中:“万物变幻多生,许多事并非棋子,非黑即白,谢玖有谢玖的打算,阿斐不能明白,那也作罢,只是你既劝不下,也更改不得。”
说完奋然起身,毫不留恋地转而离去,徒剩衣摆卷起的一缕凉风,袭袭拂上晏斐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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