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三章
城雪纷飞,旌寒寥寥,湛帝与东陵王对立之态,缭乱不歇。
战火袭了一路,空亡几多哀相,烈风呼啸,卷起血袍。
摧城营火是一处,安然醉生又是一处,百年士族从不衰落于兵器祸事,得以护之周全的城阙,依旧灯火长燃,宁静沾雪。
都道是,谢氏家主变了。
她昏病了许多日,身子离得床榻后,不再着一身清雅的公子衣衫,描妆拾裙,又是闺壁燕堂里,贵女华雍的模样。
月下千灯重,星河落九州。
谢玖不见往复的委顿神伤,反倒夜夜燃灯,舞尽笙歌,醉笑之后的奢华光景,正似东陵谢氏方挥霍得起的底气。
她宠上了一名琴师。
谁也不知,那琴师是有人献上,抑或谢府请来的。从无人听过其名讳,仿若从天而降,只是他白色衣袍,气质孤绝无双的感觉,竟颇有些似曾相识。
谢玖曾一连数日,召这琴师入屋抚琴,二人独处一室,屏帘挡下,直至天明。
他天生体寒,谢玖心疼,后来扬手一挥,为他在湖心兴建暖阁,一时令人艳羡。
气姿姣无双,得踩青云来。
谢氏主人纳了名出世琴师,已是东陵城心照不宣的秘密。
前朝已有公主广纳面首的先例,自此而来,修慕之风不绝,世人早习以为常。谢玖乃谢氏家主,士族名门之首,尊贵不逊于下,即便纳了一名面首,也是谢氏的事,无人敢道句异辞。
湖水烟波浩渺,笼寒气下,比平日更添沉静。
晏斐青衫大氅,立在远处回廊,满身沾了沁凉,仍旧未动半分。
苟胜一路找来,见晏斐目色始终望着湖心,看不出神采,他立时也是愁眉千绪,忿忿不平:“以色侍人,何能长久。”
晏斐一时念起旧事,始忆起这暖阁兴建,也曾是那人讨好之言。而今她应了这承诺,却是又为另一人,物是人非,不免牵强笑了笑。
“他……待家主可好?”
苟胜一愣:“他?公子提的谁?”他愤慨有余,只道贵人多是心意常变的,既让晏三公子入了府,若即若离之际,何故大张旗鼓地宠起一名琴师。
再久一些,怕是也不会记起晏斐公子了。
面前人与莫璃落个相似境遇,他为此而忧愁,乍听见晏斐的话,自然一头雾水。待苟胜对上晏斐回望过来的双眼,其间深远幽和,好似映了方才湖中的渺渺烟茫,还未散去,立即恍然顿悟。
“您说的是清溪公子罢。”苟胜琢磨了一下,少年性善,不情不愿地坦承道,“也挺好的,他一曲琴音轻旷空绝,主人非但不恼,竟也喜欢。不论夜深几许,主人想听,他便安心抚下,言语举止也温柔。”
旋即他又嘴硬说道:“既得主人喜爱,自然不会偏疏清高,不识抬举。”
穿廊一阵凛风,来回作响,如刺骨凉冰刮在面颊。
晏斐从容淡然,听着苟胜的话,嘴角自始至终微微弯起,之后也没有多问甚么,只是声音渐低:“也是。”
苟胜见晏斐立在风口,面色受寒有些发白,于是说:“修建暖阁繁琐费时,纵使主人斥工匠协力,定也还需十来日。公子不要久看了,早些回屋暖身罢。”
晏斐静默了会,平静应下:“好。”话音一落,他又温和开口,“你为家主煎的药,她可一直在服用?”
苟胜重重点头:“您放心罢,虽然公子避着主人,不能亲自递药,主人近来却乖觉得很,也不像先前总多过问,一碗药接过,咽得干脆利落。”他想起一事,乍然顿呼,“那清溪公子初伴主人用药时,只以为主人与弱不禁风的士族贵女无二,单纯地拿出一包蜜饯,想哄慰她。”
晏斐眸中浮现抹淡笑,好像忽闻光景,了却心事。
苟胜嘴中兴起不停:“主人一时愣怔,轻笑出声,也不做声地收下蜜饯,竟还拾一颗尝了尝。”
他话一说起,便乍乍不能停息,晏斐静静听他动唇,不知为何,又隐隐落失。
兀自思索了许久,料峭寒风刮衣摆,他才想起,应是院中药材忘收进屋中,恐会得小鹿践踏。
于是向苟胜告别,施然往回走去。
又经长道时,霜雪已融了大半,正有一个人,白衫抱琴,相对而来。晏斐落下眼眸,拢着大氅,径直走了过去。
很远之后,他听见后头有仆侍说话:“清溪公子,您今日不去陪主人,怎往这条道走?”
隐约间,那人开了口,声音洌如甘泉:“时日尚早,清溪想看看暖阁兴建几成,再去为谢玖姑娘抚琴。”
“暖阁已引地龙入内,待建成后,四季温暖如春,既可观湖水清波微漾,此后又会桃花长盛,年年不绝,定不会辜负您的期许。”
晏斐步履未停,风声呼啸夹耳,后头他们又说了甚么,已散得听不清了。
院中清冷,草药四横,果然已是一片杂乱。
晏斐清眸望去,抬手解下大氅,迈步走入屋中放置在屏架处。小鹿本在慵懒憩息,嗅出动静,立身从角落跃起,小跑奔来,绕着晏斐兴奋打转,浑然不觉自己又惹了错事。
它咬着晏斐衣摆又松开,清澈看着他,似带着一如既往的欢喜。
晏斐淡淡回望它,浮起一抹淡笑,转瞬即逝。任它娇纵又讨好,但见小鹿单纯仰头的姿态,心里柔软得叹吁几许。
他原本就不曾生气,而今应着屋舍冷清晕光,安静无旁人,小鹿闹出的些许动静,便像是在此后皆能得见的苍淡里,唯一的消遣。
冷清的院落,枯零远世,他以为自己习惯孤身安静,偏生就折在了这只懵懂小鹿手中。
晏斐轻身拿出顶架处的甘糖,迈出屋坐在庭院的一方青石上。小鹿机敏,亦步亦趋地尾随在他身侧,待他坐着,便迫不及待凑来嗅,歪头一眼,如溪水幽泉,澄澈简单。
他便细致地替小鹿喂糖,一颗续又一颗。
寒风枯凉,日头隐去云层,天色阴蔽。
晏斐失神了许久,眼眸再微动时,才恍觉,甘糖已被小鹿舔食得一颗不剩,伸出的双手也冻得无觉。
小鹿餍足,屈肢伏在晏斐脚边,脑袋依旧不时蹭着他衣摆。
他握了握指节,收回手揽袖起身,平静地将庭院四下横散的花枝草药,一一捡起,收拾干净。
他动作不急不躁,好像轻云淡雾,只看作无关紧要的闲事。
可始终没有停下来。
最后撒碎的草药拾入筐中,晏斐一回头,庭院规整如旧,似有古致经时之感。他低眸略作思索,又紧忙拿出药杵,将药材细致耐心地捣碎,徐徐闲慢。
日暮黄昏时,晏斐抬眼看向天际,孤身独处,萧寒尽藏风意里。他便为自己随意熬了碗粥,炊意袅袅,静放在庭院桌案上。凝神许久后,晏斐拾勺用了两口,可惜枯败迁和,总觉寡淡无味。
直到在溪畔蹲下,幽幽清洗碗勺,他忽而停顿下来,神色落下,似化在远山萦雾寂凉中。
自欺欺人下的仓惶落寞,正应暮垂暗来,不可抑制地急剧滋长。
空景如旧寒烟生,满无一物似故人。
他颤了颤指尖,闭眼长舒一口气。既难压抑,晏斐缓慢起身,轻步迎半隐半浮的暮色,推门逃一般,快步走出了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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