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四章
着棋覆盘需静思,半日一过,亦不觉白驹过隙。
晏斐执子布局,多有收敛,仅是退而守之,好似千军万马不出壁城,萧肃河山,尽呈抱而自持的姿态。
谢倁看在眼中,却也不急不躁,闲适得进退有度。
香炉袅袅而上,窗前细碎的光芒横斜,慢风流动,似浮了层晕黄明丽的尘色。
谢倁指尖轻缓落下,不经意一处抬眼,见榻上的谢玖长发流泻,双眼沉淡,又在往这处张望。
晏斐一丝不苟端坐着,垂眸正色,恰巧一身青衫映光,背对谢玖。
谢倁极为温和,开口拆穿谢玖:“相思往阿爹这里望许多回,可是在意什么?”
谢玖顿了顿,收回目光说:“你二人下棋太久,我闲作无事,想多看看罢了。”
谢倁淡笑不语,不疾不徐看着一盘棋局,三分沉思,七分兴致。
小鹿趴在床边,无趣地恹着双眼,喉间几声呜咽传出。谢玖想要它莫扰,支起身来,探手欲抚弄它脑袋,却被小鹿一个抬眼,轻嗤一声,别头躲开了。
她也不在意,孤身轻坐在床榻,眸色淡如远山。
“看来小鹿并不喜欢相思。”谢倁缓声笑道。
谢玖若无其事地说:“秋猎时射伤过它,本不愿留其性命的,后来一时心念,便带上马车,送与阿斐了。是阿斐救治了这鹿的伤口,养活了它一个冬天。”
棋子落盘一声清脆,晏斐指节修长,犹在棋盘上,好似青兰幽幽,暖阳平光独一处。
谢倁只听了三两句,约莫明白了,了然一般点头:“原是这样。”
话一说完,他未再多问,屋中悄然静下,物景恰似绵绵画卷。
晏斐看了看小鹿,似刻着半屋明光,神色幽昏深刻,半晌出声说:“晏斐从未照养过兽类,是以将这鹿养得骄纵了些。”他稍偏过头去,目光轻移,沾了半色烟尘,动了动唇,“若还有时日,晏斐再好生训导它。”
他语气虽淡然平和,话语一说出口,到底遮掩不住自己的在意。
小鹿有灵性,性情率真纯良,晏斐不会养鹿,只因是谢玖给他的,晏斐只好诚惶诚恐地收下,将它留在院落,与自己作伴。
早些时日,他因心中所求不得,平乏如流水的日子里,小鹿是他仅存的寄托,晏斐对小鹿珍惜得唯剩纵容。
山兽精力充沛,养在府院,只得在屋舍药草搁架处嬉闹。
他有时看着一片狼藉,愣怔许久,竟会忽觉这才算有一丝生机。他独身一道长影,再上前缓身收拾完,往往已是炊烟暮色,难得又一日得以排遣,他心里平静,怎会想到去责备小鹿。
延缓过久,冬雪又是春来,小鹿渐长大。
它与人亲近,嗅着小食气息,亦会跟着追赶。晏斐并不闭院门,任小鹿来回逡巡在谢氏,林野长道,壁阁湖亭,晏斐等着它顽闹罢,天黑前总会回来。
我亦飘零久,独坐是春秋。
他知道小鹿聪慧,虽记得谢玖伤它的那一箭,寒去春归,它若真的讨厌谢玖,也不会闯进屋舍,此刻伏在她脚下安憩。
而今谢倁一提,晏斐亦听进了心里,小鹿既是由人养大的,一方院落疏闭,它不能再像山中般无拘无束,早些教导也好。
只是半缘修道,今后的事他目望可及处,也不知能否做到了。
谢倁看着晏斐,眼中带着温笑,豁达而包容:“无事,这鹿既认你为主人,自是你如何教养都好。”
他说罢,便落下眼来,专心望着眼前的一方棋局。
竹竿撑开窗柩,屋舍通敞,静浮盛光,约莫见细风吹起地上落花,溢散至屋阁内,亦有淡淡香气入息。
半刻疏懒,轻恍成梦。
谢玖不放心,裹衣衫倚坐在床榻,时而张望,本就有等候之意。待谢倁晏斐下完棋,他二人彼此相处之间,若有争执不顺,自己也能斡旋柔缓一些。
将养了许多日,又有医者施针以内息压下双腿寒疾,谢玖精力已渐好转,本该清醒一日,她此刻却比昨日更倦。恰浮光正好,谢玖眼皮沉重,意识交错迷离几许,终未能撑住,又昏沉睡下。
小鹿咕噜一声,歪过脑袋向床榻望了望,黑眸澄澈清然,又自顾弯腿伏下,阖着双眸打盹。
屋阁悄寂,韶光如流华,似绵延无限。
一子放下,棋成满盘落定,谢倁举重若轻地收回手,看了一眼窗外,发觉日头西去,暖阳落在竹帘木案上,犹如淡色轻尘。
他笑着摇头,出声说道:“相思的棋艺不如你。”
晏斐与他对弈,只成抱守之态,不张不驰,全无攻势,虽看不出心性,却也固而无漏,不劣分毫。一整日下来,谢倁忽觉,长生漫道,自己许久不曾这样畅快了。
他曲腿倚身而坐,随和且包容,一如远山漫雾处,望尽日月沉浮。
也不纠拧残局旧象,谢倁抬起手来,一点点收回棋子,说道:“修道岁月孤寂,若我未记错,除却早年输给相思她师傅一回,便是今日,与你打成平局。”他声音清疏,深而包容,“公子虽命格残破,心智算谋却堪佼然,世间少有人及,一弃一补,也算齐全。”
话一说完,谢倁叹造化一说,前因溯果,其里错综,实在杂而奇妙。
晏斐好似未闻,安静回身,双眼望向谢玖那处。
谢玖偏着脑袋,半坐半躺,已安宁睡去,倦然一缕轻光,落在她手腕间,照出些许暖色。
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兮。
许久之后,他低下头,也不在意命格又被提起,只是轻声说道:“是晏斐不才,得家主盛誉了。”
他背对着屏风窗柩,端坐在席垫不动,周身盈了光芒,一袭青衫出尘,矜然且贵气。
谢倁看着他,语气舒和,一如山中清风,轻易道破晏斐的担忧:“相思身子虚弱不受,服下那药,若要培元固身,是会昏睡些时辰。”他说出晏斐心事,不忘问道,“公子先时不阻拦,怎而今反生担忧?”
晏斐神色始终平淡,端然低首,看不出眸中思绪,只听他嗓音极低:“家主是相思的阿爹,定然不会害她。”
他知谢倁与戊樵道长的打算,谢玖服下的那丹药,他只一眼,亦能猜出其性理,是以先时未出声劝阻。
谢倁既为相思而回,自是一切都计量好了,药息命途,无不细密。
他言语一顿,不惧心意彰显,如实又说,“晏斐担忧相思,却也是本心为之,过分在意,已成习性,竟一时不知礼节,令家主见笑了。”
晏斐话语轻和,开口间不卑不亢,始终收敛克制,一如他落棋,自守一局,不展半分棱角。
谢倁看不透他,虽知晏斐心中或藏了甚么,一时闲景懒阳,他却不得而知。
所幸谢倁也不好奇过甚,眼中淡笑,随手中棋盒轻移。屋中沉凝了一会,好似日影悠长,景致洒了昏黄斜阳,愈发朦胧,他忽又出声:“说起来,我有一事,确也对你不住。”
晏斐眼睫一颤,缓慢抬头看向谢倁,眸色深和,似一片无涯境泽。
谢倁寻着这一处,向他宽慰笑了笑:“你一魂两生,本是无解,因我之私心,数年前穷尽玄术,令你又得一世重活。”他也不故作歉疚,坦然如是说,“虽非本意,总归未问过你的意思,至今日与你相见,才得以告知。”
他性情豁然,恰如活在山野林间,坦荡无拘。
此刻说与晏斐旧事,也只因心中想起,便顺道一提,虽是言辞温和宽容,称道对他不住,谢倁本就有名仕贵族的随性不羁,取舍之下,倒也并非后悔当初所为。
为了相思,离经背世,再来千回万回,他亦会这般抉择。
晏斐并不愚钝,心思细腻深远,想及这一层,定也能明白。
他面色平静也不讶异,出声说道:“晏斐知晓了。”他姿态端然,如松雪独立,沉顿了会,晏斐启唇又说,“若无家主所为,我今日许是魂魄飘零,混沌无依,怎还会有心安之所。能得家主选中,晏斐,幸甚不已。”
谢倁一眼看透他,叹了口气:“原来你早已清楚了。”
晏斐沉定面容,又垂眸归敛,不再说话。
“罢了,俱已往矣。”谢倁也不在意,支手倚着桌案,看了一眼安睡的谢玖,目光极尽柔软:“可惜而今时势艰涩,尽谢氏所能,已不能再护她周全。”
他感叹一句,知晏斐不会回应,遂似闲谈般,开口又问:“公子极善谋断,应已料知此境,未有筹谋退路吗?”
话刚一落音,如珠芒坠下,陷入半线空寂里。
屋阁昏黄下的夕景如旧,远阳轻迷,淡香穿堂回风。寂静却似无边无际,平白而生,恣意四散开来。
因背着窗畔光芒,晏斐半边面颊落入暗影里,沉默了许久,好似山川空宁,声音极空远:“怎会没有,我知道湛帝一旦平乱,定容不下东陵谢氏,容不得相思高居上位,是以我备下一切,若穷途末路,至少山河一世,能护她全身而退。”
他淡淡扯了个笑,半身光影之下,似神色落得自嘲:“可是,那又有甚么用,她身体已破损不堪,衰竭得能知余日。晏斐自恃心计,左右得了权谋局势,却救不了她的病躯。她的杀劫,终归要应下,晏斐穷尽所能,却也只是枯竭认命,与她等那一日到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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