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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第九十七章


谢氏家主逝后,晏斐应谢倁的嘱托,将谢氏众人尽数遣散,一如落星,难以寻觅捉缠。

        外部的势力,有些认家主印鉴,已归伏湛帝所有,还有一些不愿再奉主,自行隐在江河湖海,单一己之力,再不会胁迫到任何人。

        朝中谢氏暗藏的权臣势力,有些已在乱象之中,由湛帝顺水推舟铲除,剩下得家主令,此后尽心辅佐帝王,再不藏深思。

        各有前路,恰似宴席散去,再不见满座衣冠。

        泠月秋水裹上行囊,在天色旷远的时辰,走出屋舍,泠月眼眶微红,嘴里念念叨叨:“为什么非得走,主人去哪,我便跟去哪不行么?”

        秋水连声安慰她:“你我一身武功,留在主人身边,恐会给她造致祸患,先安心离开吧。”

        泠月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反驳,忍住哭腔,别过头小声问:“那我还能见到主人吗?”

        出声之时,庭院萧和,日光树影似荡漾。

        她知道大晋东陵,再无士族谢氏,曾经势大到不可一世,高贵得难叫人抬眼望顾,到头如山倾地覆,南华梦记一般说没便没,此后天南地北,谁还会留在原处。

        离别之际,也是不死心地多问一句罢了。

        晏斐正从门廊走出,听见这话一顿,任穿堂风拂动衫袖,点头说道:“世事温柔,总会使你如愿的。”

        而后,他见辰叔坐在角落,面容虽温和如旧,眼神却苍凉了许多,低头不知思索甚么。晏斐神色动了动,走过去问他:“您不走吗?”

        他问得低缓,似是怕轻易打扰辰叔的思绪。

        辰叔闻声抬头,目色稳重,露出淡淡笑意,看了一眼屋舍里间,只是说:“小主人还在昏睡?”

        晏斐轻声应下,眼中亦浮起暖色:“是啊,神态平和安逸,我替她诊脉,一身已无病痛。”说及此处,他语气带着怅然,低声笑道,“不曾醒来,许是魂思在外,正观霜马天河,一时忘了回家的路。”

        辰叔稍作敛思,说道:“那需劳烦晏公子,多费心些了。”

        天朗气清,云动浮转,时而荫蔽落下,院中又只剩空回的沉静。

        他落下视线,说得自然:“我就不走了,小主人阿爹葬在这,往后秋暮冬雪,总得有人替他守墓。”

        一代复一代,如野草枯荣不息。

        辰叔自少年起,追随的谢氏主人是谢倁,风姿绰约,雅致贵气,后来世事多变,多年至此他已埋骨,辰叔尽忠仆之责,不愿离开,亦在晏斐意料之中。

        “也好,只求自在,都看您的意思。”他不强求,与辰叔互相嘱托了几句,转身送其他人离开。

        泠月秋水不再作声,配合地缓步走出府院。

        苟胜跟在其后,似心不在焉,他将包袱紧了紧,深吸口气,突而又跑回来,默不作声地盯着晏斐许久,倏地跪在地上,向晏斐郑重地行了礼,这才起身赶路。

        彼至不言道,意途惘抛之。

        细看透的,或约莫猜出的,两人心里知道,只当隔屏帘,也没必要拆穿了。

        不久,晏斐也离开了东陵城。

        他带着久睡不醒的谢玖,赶一辆马车,去了南边的恪郡。那里山原峦叠,没有士族的势力,百姓互集贩物,经此流连,久之富庶兴起,成了一座城池。

        晏斐驾轻就熟地来至一处院子,敲了三声,里头的小厮打开门,恭恭敬敬迎他进来:“主人家回来了?”

        晏斐眸色淡远,从容笑了笑:“外头的事已经了结,我已无甚去处了。”

        小厮也不多问,他自幼待在恪郡,满载风霜的旅人,回首难顾的过客,形形色色见过许多,这位主人家不过是年轻一些,气质矜贵一些,若说及过去,他势必也经历了不少事情,与来时的路一起,俱埋作尘湮,不愿再提起罢。

        “那便正好在此,安宁度日。屋舍虽不大,一如您的吩咐,每日以药香熏养着,院里浇养了些花树,时值春暮,大多已生出绿叶,即将荫遮如盖。还有琴书药室,木案床褥这些细致物事,也每日都备着,不论您几时到,都能立马住下。”

        他一兴奋,便对主人家说多了些,脚步轻快,将晏斐的马车牵往院中。这位主人家只是安静听着,面上带着极淡的笑,清雅少言。

        屋舍简朴,自成一处。

        小厮带晏斐大致瞧了一番,屋置陈设都已清楚,晏斐也觉安心,温声出言道谢:“这些时日,有劳小兄弟了。”

        随即他将酬金递出,给了小厮。

        小厮在恪郡亦有亲人住处,先时只是得了这位主人家的嘱托,暂且帮他看顾着屋子。见他给自己多出几倍的酬劳,小厮受惊,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您已经帮了我许多了。”

        晏斐声音温和,似水般沉缓:“收下吧,晏斐感激,唯此能报而已。”

        话语分明柔和无恙,只这么一句,说出口却是简单轻舒,难叫人回驳,他不敢冒犯这位主人,只得顺从收下。

        而后天清气和,壁隅生尘。小厮识趣,主人家既已经回来,他不该多留,稍作收拾,便打算回自己住处。

        正要走时,他正看见晏斐去向马车,小心翼翼将一个女子抱出。

        那女子模样生得从容大气,一看便知是贵门出身,他匆匆一眼,却只见她闭着眼眸,此般动静也昏睡不醒,不知是病了还是甚么。

        小厮心下一诧异,很快神色如常,出声问道:“这位是您的夫人?”

        晏斐身子一顿,双眸掩下,轻点了个头,语气放得极轻:“嗯,可她生了场病,一时不能醒来。”

        小厮长应了声,连说几句可惜,见晏斐不愿多提,他也不好多问,道了个别,说主人家初来恪郡,日后有甚么不方便的地方,只管唤他便是。

        说完,他推开院门,恭谨识礼地离开了。

        恪郡不比长安东陵,小郡岁月悠慢,百姓心思简单。

        晏斐平淡轻易地在这里住下,同在谢氏府邸中一般,他每日与世无争,养花配药,调制香料,或是抱一把琴静静抚着。

        偶尔,他会走出屋院,在郡中替人把脉问诊,开备药方,以便结下善缘,谢玖在恪郡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屋外立远山,石径卷斜阳。

        隐居的时日,往往晨起到暮色,直至轻烟在可望及的错落屋檐上升起,晏斐才有察觉,又是一天过去。

        他渐已不怎么想起在东陵城中,既要谋划外局,又需隐忍着为谢玖担忧的日子。至于长安的岁月,更加恍然远去,不入神思。

        不久,他听外头来的商贩提起,晏相一生兢业,善容恤民,修缮法籍多年,终有大成,念及年岁已高,恐不能再奉朝堂,自行卸下冠袍,辞官归去故里。

        反是长子晏治,才计阙世,谋道政施,叫人刮目相看。陛下圣明开听,予其倚重至极,与驸马黎远一起,已是朝中可作柱梁的重臣。

        晏斐听起这事时,依旧在垂思诊脉,心中不起波澜。

        晏相只重门望虚名,心思不定,先时他依附东陵谢氏,自以为可得一族钟鸣鼎食,后世稳妥,湛帝政权危畔悬刃时,他曾闭门自护,作壁上观,只求最后奉主得利。

        而今众人皆知谢氏已倒,晏相游离在帝王与士族之间,处境困窘,湛帝不需二心之臣,自然容不下他。

        出身于草芥寒门,争算一世,到苍髯鬓白的年纪,晏相留了个良臣悯世的虚名,又布衣清袖,孤独一人地归至来处,也不知自己作何感想。

        晏斐甚么也没有问,都是外事,与他无关了。

        有时候,他坐在院中木栏上,听见外头小道上,孩童的嬉逐笑闹声,看着院中盈树荫叶,反倒回忆起他与谢玖曾在山中,白芷村的日子。

        一样的平静安宁,好像荒穹中独僻了一个幽世,只有彼此两人,他不闻旁事地照顾着她,耐心等待谢玖苏醒。

        可是,日复一日,谢玖还是没有醒来。

        她乖顺地阖着眼,呼吸浅淡,面上有了血色,再不似过去那般病态苍白。分明已没了病疾,脉象与寻常人无异,谢玖却像陷入了迷途,兀自徘徊不去,忘记自己尚活在人间。

        晏斐愈渐寡言,思绪沉缓了许多,几场大雨过后,天渐入夏,晏斐见院中叶繁如盖,轻风微动,几片青叶坠地,正好落在层层树荫透下的光斑上,安谧得近乎寂静。

        他出神了很久,后来在那处做了个秋千,悬在枝干上,正对着他的药庐。晏斐晒药草捣研时,恰能看见秋千,总归有了些生气,不至于太过空乏单一。

        他还是守着谢玖,为她准备药膳,极尽耐心地一点点哺给她,替她擦拭身子,按揉手脚,唯恐她睡得久了,到时醒来,会有些许的发软不自在。

        天气好一些时,他会抱着谢玖,在院中吹吹风。煦阳洒在谢玖面颊,似不真切般泛着光芒,晏斐满目柔和地看着她,专注得已别无所求。

        夏日再深一些时,蝉鸣不止,已经炎热难耐。

        谢玖过去体寒,纵是热盛的节气,她身子亦带着凉意。而今旧疾已愈,晏斐担心她久在床榻,或会沾染暑气,思量了一番,还是替她换了竹席垫,横杆撑着窗柩,屋舍大敞通风,又日日点着冷香,避退虫患。

        事无巨细,都准备妥当,他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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