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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5章 纵论大势


两人对饮一杯,庞超目露异色,道:“好酒,好个杯中月。清爽绵柔,入口回甘,让人如饮月光矣。”
贾琮笑道:“能得先生赞誉,此酒何幸。”
庞超话锋一转,道:“此酒不在杜康之下,君亦有孟德之志乎?”
贾琮早有准备,避而不答,却道:“前日先生问我何志,琮回家苦思良久。
又想到书院中先生曾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方才豁然开朗。”
“哦?请讲。”
“其实这个道理圣人早已讲明,我等后学末进,不通学问,故浑浑噩噩。
圣人云,君子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实乃循序渐进之意,让人勿要好高务远。
若不先修身,便不能齐家,家若不能齐,治国便无从谈起,国既不能治,又如何平天下?”
庞超捻须笑道:“此言甚善。”
“故琮之志,亦随时随力随势而变也。
初,琮不过一庶子,忍气吞声,受尽白眼,所求者不过饱食三餐,无人打骂。
其后,幸得祖宗点化,习得武艺,灵窍大开,所求者无非顶天立地,吐气扬眉。
如今,略有功勋,混迹朝堂,如怒海操舟,时有舟覆人亡之危。
所求者必是内保平安,外图进取,权倾朝野,威压一时。先生以为然否?”
庞超微微点头,道:“此言甚合情理。若阁下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其志又当如何?”
贾琮沉声道:“琮原本的想法是随波逐流,大肆排除异己,安插心腹,联结党羽,纵横享乐一生,如今却不行了。”
“这却为何?”
贾琮命亲兵呈上那支簧轮枪,递与庞超,道:“此次平匪患,琮险些死在此物之下,方知天外有天。
如今,西夷诸国漂洋过海而来,侵略天朝周边小国,一旦其站稳脚跟,岂有不觊觎天朝膏腴之地乎?
届时,我等以何物抵挡此等利器?故天朝之患,既在其内,更在于外。此琮所以不敢懈怠也。”
庞超微微皱眉道:“阁下有子龙之勇,竟畏火器至此?”
贾琮苦笑:“正因琮勇武过人,方知此物之利。琮既不能敌,试问天下,有谁可敌?”
庞超道:“那阁下之志是与蛮夷争锋?”
贾琮点点头:“攘外必先安内,若有朝一日,琮能一言九鼎,言出法随,必当革除国朝宿弊,压制大家门阀,与民休养生息。
于内富国强兵,于外师夷长技,即便不能纵横四海,至不济守护国门无忧,不使天朝沦陷于异族铁蹄之下,此琮之志向。”
庞超思维有些跟不上,他却不知海外的事,想了片刻,才道:“阁下志向不可谓不高远,超甚是钦佩,可叹无一策奉上,惭愧惭愧。”
“先生何出此言,这些事情,我也是最近才得知,先生隐居山林,自然更无从得知,日后天朝内外情报消息源源不断传来,先生自然无所不知。”贾琮道。
庞超微一沉吟,道:“远事暂且不论,眼前阁下对朝局可有什么高见?”
“正想请先生指教。光顾着说话,喝酒、吃菜。”贾琮忙道,殷勤地替庞超斟酒。
庞超喝了几盅酒,面色红润,道:“听说今日上午你又斩了十余家的人头?”
贾琮笑道:“监斩监斩,是金陵知府下令斩的。”
庞超摇头道:“雕虫小技,百无一用。此番,你和顾总督一明一暗,联手血洗江南大家豪门,强推新法,固然利国利民,不过后患却是甚大,大祸临头了。”
贾琮一惊,想到顾涛的话,又镇定了几分,疑道:“先生此言何意?还请明示。”
“新法骤行江南,看似势如劈竹,岂不闻其进锐者其退速?
江南官场,并无新法根基,若你和顾总督倒了,世家大族必然反弹,届时江南新法何人可以维持?”庞超道。
“这……”贾琮皱眉,他倒没考虑这个问题。
“一旦江南之事传回神京,朝堂必然动荡,因此举已然损及旧党根基,非要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你连苏家都灭了,旧党岂不同仇敌忾?以新党之力,能抵挡么?能保下你和顾涛么?”庞超道。
“这……圣上那里……”贾琮忙道。
庞超笑道:“若群臣激愤,你说皇上是保你二人,还是保朝堂大局?
最大的可能是舍你二人以安天下,并保住江南新法果实,这已是较好的结果。
看在你们推行新法有功的份上,最多丢官罢爵,性命倒也无碍。
若旧党若无其事,淡然处之,则必有狠辣手段反噬,你和顾涛怕是性命难保。”
贾琮一惊,旋即笑道:“先生休要危言耸听,若旧党有那本事,朝堂上新党还能立足?”
庞超看了他一眼,道:“你莫忘了,宫里太上皇尚在。你们在江南这般大肆杀戮,士林风评可想而知。
新法于国于民有益,于如今的太上皇却无益,加之旧党撺掇挑拨,太上皇若开口,不单是你们二人,恐怕新法危矣。”
贾琮沉声道:“此番过后,旧党必欲除我而后快,不过今上雄才大略,岂会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我和顾涛完了,新党岂不人人自危?新法大业岂不是毁于一旦?”
庞超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了贾琮一眼,道:“若将希望寄托于皇上,等着今上开金口保命,则必死无疑。”
“先生救命。”贾琮忙认怂。
“我料定,你此次回京,旧党众人不会贸然发难,而会筹谋周密后,再一举定乾坤,故此须得早作打算。
皇上定会奖赏于你,却不会厚赏,以免刺激旧党,节外生枝。新党不必多说,定死保你们。
故此,一要尽力拉拢骑墙派,使其不倒向旧党;
二要分化旧党,使其不能形成众志成城之势;
三要争取内廷支持,素闻皇后娘娘屡次加恩于你,当可利用;
四要把水搅浑,引狼入室。此我为阁下谋也。”庞超道。
贾琮沉吟道:“先生,一二条我倒也明白,后两条还须先生开解。
本来此次豪门勾结匪寇作乱,费家脱不了干系,我本欲趁势除之。
制台却道此举不妥,恐陷皇后于不义,也陷自身于夺嫡之争,故琮不敢轻举妄动。”
庞超笑道:“顾制台此言甚善,虽不动费家,却不代表不能暗中相助皇后,且让陛下并不生疑。”
“请先生赐教。”
“请制台大人拜上费家,言大皇子母族,非同小可,不必与别族等同,可免行新法,以骄其心。其必不疑有他,坦然笑纳。
回京之后,将费家罪行密奏圣上,言道,事涉大皇子母族,未敢轻动,但请圣裁。
如此既保住了大皇子颜面,又为费家埋下祸根,使其日益骄横,还尽了臣子本分,不使陛下猜忌。
再暗中使人将此消息泄露于顺妃,顺妃护家心切,必会想尽办法为费家辩解开脱……陛下何等圣明,岂能不明是非?
顺妃每求一次,便如往费家身上扎一刀,日后圣上每每想到费家劣迹,岂有不迁怒于顺妃并大皇子的?”庞超道。
贾琮眼睛一亮:“我再于皇后跟前稍露口风,娘娘少不得感念于我,应会投桃报李,若有祸事,多少也会援手一二。”
庞超点头:“正是此理。”
“那第四条,搅混水,引狼入室是何意?”贾琮忙道。
庞超道:“江南新法大行,便如新党擂响了战鼓,再无转圜可能,未来朝堂必是图穷匕现,你死我活,新旧两党只能存其一。
若新党胜,你何去何从?免不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局。
若旧党胜,你树敌众多,更是走投无路。即便朝堂上两党相持,你也需要另有一股力量替你说话制衡,以免为新旧两党所制。
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非是虚言。新法大行前,新党可引为奥援。新法大行后,你这口刀便无用了。”
贾琮深吸了口气,点头道:“先生所言,如醍醐灌顶。那琮应如何呢?”
“引江南社党入朝!”庞超道。
贾琮一惊:“先生,我又不是军机枢臣,也不是吏部尚书,怎能决定谁能入朝当官?
何况我执掌锦衣,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插手朝政?”
庞超笑道:“时机到时,自然水到渠成。”
“先生如何保证这社党入朝会帮我说话?”贾琮想了想,道。
庞超道:“如今几大社党的魁首大多是当年太上皇在位时被贬的官员,他们远离中枢多年,在朝里根基浅薄。
既不容于新党,旧党又怕他们回去抢位置,若得你之助返朝,不与你结盟,如何立足?”
贾琮点头称是,道:“那这些人是新党还是旧党?”
庞超笑道:“哪有什么新旧之分,若新党有利于我,那便做新党;若旧党有利于我,便做旧党,如此而已。”
贾琮大笑:“先生此言一针见血矣。”
庞超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口菜,擦擦嘴,道:“超之能仅此而已,总不能白吃了阁下的美酒佳肴?”言下已有送客之意。
贾琮一呆:“先生为我出谋划策,不是要出山助我之意?”
庞超指了指面前酒食,笑道:“聊作酒钱而已。”
贾琮摇头道:“先生说笑了,琮视先生亦师亦友,岂会半途而废?
古人有三顾茅庐,倒履相迎以示其诚,琮从今日起,与先生同吃同住同行,早晚请教,想来诚意不弱于古人。
您看我什么起居之物都带了,不会麻烦先生。”
“你……这是何必?”庞超苦笑。
贾琮笑道:“这不也是金石书院的院训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先生身为书院主讲,莫非要告诉琮,这句话是扯淡的?”
庞超遇到贾琮这无赖,首次无话可说,只有长叹一声。
“先生,人生苦短,何必长叹。有句诗怎么说的,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说不定过两日先生说服了我,我自去,请。”贾琮举杯笑道。
庞超无奈,只得陪他喝了。
当下贾琮也不与他谈政治,只是天南海北胡侃,谈自己如何作诗俘虏美人芳心,如何纵横沙场、杀敌无数,如何与女真各部做买卖,发大财,还弄了一对双胞胎小妾。
在美酒的润滑下,庞超话匣子也打开了,谈起自己少年时如何苦读,如何高中,又如何看不惯朝中风气,愤而上书怒斥昌泰帝。
谈到兴处,贾琮长身而起,提起桌上毛笔,在粉墙上凭自己的模糊记忆,画了一副粗糙的世界地图。
指点道:“先生请看,这一块便是天朝,西夷在这里,这里是唐三藏当年取经的天竺,这里是高丽,这里是东瀛。
如今西夷兵锋漂洋过海万里,已至此处、此处、此处,对天朝已成包围之势,若不重视,久之必成大患!”
庞超已有九分醉意,摇摇晃晃走过来,看了半晌,点头道:“形势的确不容乐观。”
“先生请看,西夷得了这几处,若再取东瀛、高丽,把这几处连起来,您看像什么?”贾琮拿毛笔画了一条线,将几处地方串起来。
庞超醉眼朦胧,道:“像……一条锁链。”
“对,这就是后世锁住天朝气运的第一岛链!”贾琮酒意上来,口无遮拦。
“第一岛链?莫非还有第二岛链?”庞超打了个酒嗝。
“自然有,我画给你看。从横须贺过来,经关岛,到这里,就是第二岛链。”贾琮笑道。
“你怎知后世之事?”庞超醉眼惺忪看着贾琮。
“额……”贾琮一呆,干笑道:“我推测的。”
“无稽之谈,做不得数。”庞超笑着摆手,晃到榻前,躺倒便睡。
——
总督衙门
顾涛一边看着两江各地呈上来的揭帖,一边听着隶属官员禀报。
“苏州、松江、常州等地衙门上报,各世家大族纷纷请行新法。”
“南昌、瑞州、袁州、临江等地衙门上报,士绅大户们无不拥戴新法,主动配合官府清丈田亩。”
“安庆、徽州、池州等地衙门上报,新法推行再无阻力,仕宦之家,无不恭行。”
顾涛捻须大笑道:“江南新法成矣!”
“全赖大人统筹得当,部署有方。”众人忙躬身道。
顾涛微笑摇头:“非也非也,此次新法大行,内有诸位勠力同心,外有贾督剿灭民贼,非涛之功也。”
“大人过谦了,我等不过奉命行事,不敢居功。”众人忙笑道。
顾涛笑着谦逊,旋即又道:“这些大户们虽行新法,未必甘心,须防其转嫁负担于百姓头上。
拟布告,两江之地佃户田租俱不许超过去年之数,但有敢擅涨田租,苛勒百姓者,一律严惩重罚,决不轻饶!举告者赏百金。”
“是,卑职这就去办。”一官员躬身退下。
“你们都去罢,如今虽形势大好,还不能懈怠,须紧盯各处,以防有变。”顾涛道。
“是。”
顾涛沉思良久,缓缓起身,看着天上明月,心怀激荡。
江南之地这块硬骨头,终于被自己啃下来了,想来京中诸公,闻讯之后亦当欢欣鼓舞。
涛终不负天子简拔之恩也,即便身遭反噬,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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