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像来佛系的钟老师最近遇到了一件很头疼的事。

        这次学校组织的爱心捐款活动中，他所带的三年级可真谓是出了大名。

        他还没从本班的沈澄宇出色完成任务的欣慰中缓过神来，就被校长告知：“此次捐款活动中，三年级的沈卉旎同学捐款数额最大，小小年纪，热心奉献，应当予以嘉奖。”

        钟老师忙不迭地草拟了嘉奖词，先在全班公开表扬了一番沈卉旎同学，还传达了校长将在下周升旗仪式上进行表彰的决定，大家一同向沈卉旎同学学习，做个善良慷慨、富有同情心的好孩子。

        这边上课刚刚表扬完，那边沈卉旎的爷爷就找到学校来了

        沈卉旎爷爷向来做事张扬，是无理还要辩三分的性子，向来也溺爱孙女。倘若不是这事太尴尬，太不好开口，他也不至于挑着没什么人出门的时间，踏雨前来。

        沈卉旎爷爷拘谨地坐在校长室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喝着热茶。

        校长见他不自在，便强装热络地聊起沈卉旎同学，还没等他说完将在全校进行表彰的决定，校长就被她爷爷表情尴尬地打断了。

        “校长，要不，这表彰就算了吧，孩子还不懂事”沈卉旎爷爷斟酌着开了口。

        “哎～”校长忙为沈卉旎做主，“老哥，您这话就不对了哈，正是因为卉旎同学还小，却这么有爱心，才是值得肯定的一件事嘛！”

        “不不不，这种大事，捐点也是应该的，大家都有捐，我看就别太”沈卉旎爷爷继续坚持。

        “哎呀，这怎么能一样嘛～是是是，大家是都有爱心，但卉旎同学爱心特别大嘛！”校长忙给他斟茶，“老哥就是太谦虚了，卉旎肯定是有您做榜样，小小年纪，了不得咧！”

        沈卉旎爷爷简直被校长这话堵得简直要哭出来了

        “校长，真不用”沈卉旎爷爷长叹一口气，拍了把大腿，“捐款肯定是要捐的嘛，人心都是肉长的。但这几年虽然发展快，卉旎她爸妈也在外打工，家里其实也没啥钱”

        校长在他一次次的拒绝里也被搞得莫名其妙了，心想：没闲钱不正是显得你家大方吗？搞得像学校上赶着表扬你家卉旎似的。

        校长不动声色继续听下去。

        沈卉旎的爷爷大倒苦水，愣是变着法地讲经济，从国家财政讲到小家庭收支，终于，图穷匕见：“我想着，能不能把我家卉旎这“大爱心”切小一点，大家一样一样的来嘛，我们就不搞特殊了”

        到这了，校长哪还能听不懂——这是想把捐的钱讨要回去嘛。

        校长沉默着没开口，卉旎爷爷也等着下文，一时间，气氛有点凝滞。

        校长先将泡淡的茶叶换了，重新抓一把茶叶放进去，边倒开水边说：“老哥这献爱心呐，一开始就和同学说了，是自愿的。之前我们也再三问过卉旎同学的，怎么？”

        校长把第一遍的茶水倒掉，重新加满，给沈卉旎爷爷倒了一杯。

        沈卉旎爷爷右指在桌面轻叩一下，行完茶礼。

        终于打开天窗说了亮话：“校长，我今天来，也是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了。卉旎是真的还小，家长又不在身边，性子蛮，不懂事，老师们也别怪她”

        “不不，不至于”

        “校长啊我，我，我原本就没给小孩子拿这么多！”

        沈卉旎爷爷终于说出了真相，“大家都不容易，我们也只能聊表心意。哦，当然，我家卉旎她就是太善良了，可能是嫌我给的不够，或者是被人指使的反正，孩子肯定是没什么坏心思的，她就是从我箱子衣服口袋里，‘拿’了一叠钱就去捐了，这这是我们爷俩生活费嘛！学校不退回来，我们就得饿死了！”

        这话说得就难听了，什么叫被人指使，什么叫学校不退就饿死

        下课铃响过，因为下雨，学生们只能在走廊边扎堆聚集，不少胆子大的还勾着脖子，打量着校长室的客人。

        校长面色不虞，驱散小孩子，示意卉旎爷爷稍安勿躁，打电话让三年级班主任过来一趟。

        等钟老师赶来，听完事情来由后，也沉默起来。

        这事确实难办，毕竟十来岁的小孩子，正处于三观初成的时期，并非完全不谙世事。若是按说她爷爷所说，沈卉旎一点错也没有，那就是睁眼说瞎话，典型的护短。

        “受人指使”的说辞倒不如是虚荣攀比心作祟来得真实，毕竟沈卉旎同学确实是得了表扬能把尾巴翘上天的性格。

        不过，毕竟还是小孩子，直率一些也不奇怪。更何况，这种事情体现在献爱心上，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打击得太过。

        钟老师很头疼的还有一件事，恐怕她爷爷还不清楚，沈卉旎同学这种“不问自取”的行为，再不及时制止，下一次可就不会局限于家里藏钱的小木箱了

        最终，校长还是亲自退回去了相当一部分的捐款面额，沈卉旎爷爷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揣着“生活费”，压低斗笠从学校后门迈着大步离开了。

        钟老师一个头两个大，还没想好如何处理此事，不知哪股风将室内谈话吹出，弥散在各年级间。

        先前学校就说要立个榜样典范，没少夸沈卉旎，再加上沈卉旎也是个张扬的性子，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事迹，在一来二去推波助澜之下，三年一班的沈卉旎迥然已是个明星人物。

        当你被拥上神坛，凌于绝顶，沐浴于夸耀之下，自然无法窥见底下的污浊之气翻涌。人甚喜造神，以神之光辉伟大寄托美好夙愿，神应无暇，倘若沾染半点凡尘俗世之气，人也不吝于将其打入昏暗谷底。届时，人于平地俯瞰，宛若神明审判。

        审判，每天都在进行着。

        沈卉旎褪去慷慨善良的光环，沦为虚伪狡诈的卑劣小人，还被打上了‘小偷’的标签。

        下课时，总有些人假装从三年（1）班窗边来回经过，为的就是确定一眼，‘沈卉旎’究竟是坐在哪个角落的哪个人。与沈卉旎熟识的同学朋友，也成为了重点的情报收集对象，有关沈卉旎的习惯、喜恶被人评头论足鉴赏一番，迥然已是一套教人《如何规避变为小偷》的指南

        钟老师认为堵不如疏，围绕“诚实与慷慨”引导孩子们用平常心与包容心对待此次事件及当事人。私底下则找沈卉旎、找她朋友、找班干部、甚至找恶意中伤者谈话，试图扭转局面，却收效甚微。

        粉饰太平的后果往往是风平浪静表面下暗潮汹涌。

        明面上，一切渐趋如常。但当班里同学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找不到了，曾经问同桌，问前后桌，问土地公公要，不知从何时开始，一部分同学开始明里暗里，第一时间便有了“怀疑对象”——自然就是被称为“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的沈卉旎。

        如若不是这次捐款事件的闹得太大，又被她爷爷无心挑破，性情乖张不好惹的她也不至于众叛亲离，成为众矢之的。

        沈澄宇曾经站出来调和，带着沈墨，还有此时沈卉旎最不希望他出现的沈啟。

        三人带领着大家，翻查着桌凳、课本、地板、角落，帮忙寻找失物。

        沈大班长甚至一边找一边“晓之以理”：劝大家要以和为贵，东西在班里丢了也不能胡乱猜测某位同学，应该先在自己附近找找。又“动之以情”：说大家想想啊，刚刚过去的大地震里多少人没有了同学呐！大家要好好相处，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如果最终大家努力了，还是找不到，那大家就一起配合翻翻自己口袋和书包，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听得大家伙险些热泪盈眶：班长的语文好像真的有救了！！

        沈卉旎本人也热泪盈眶：你不兴师动众的，没准我还能找到机会，把拿来的东西丢回去啊！！！

        事实是，沈卉旎本人并不清白。

        她内心五味杂陈，一边翻涌着感激与绝望，一边又忍不住怀疑是沈墨这个遇事正义感过剩的贱人在弄巧成拙，撺掇着沈澄宇，带着她喜欢的沈啟，想帮她洗清嫌疑，结果却害得她当众出丑。

        沈卉旎发现一直以来，爷爷言传身教的“捡到不还不算偷，“拿”到藏好终归己”的准则，在自己身上失效了。

        她爷爷在被人找上门来的时候会“理不直气也壮”地破骂，将人拒于门外。但沈卉旎不行，她在教室里，原先可以护住自己的门，如今却锁住了自己

        人生第一次，沈卉旎被准确怀疑后，选择了主动归还，并表示以后不会了。

        沈卉旎不敢抬头细看班长他们震惊失望的眼神，她只是后知后觉地羞红了脸，苦涩地想道：沈啟更不会喜欢上这样的自己了。

        但班里一些人并不打算轻易原谅她，放过她

        第二次，班里有人的东西找不到了的时候，他们开始直接要求：“当众掏出沈卉旎的书包清点，并且要搜身！”

        第三次，不等他们开口，沈卉旎就会主动将书包、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沈卉旎不知道这种事情发生了多少次，这些人才总算愿意试着相信她。

        老师们无法对小学生行为加以严厉指责，在死生面前，再强烈的情感都会被钝化。

        就像在降半旗默哀仪式上，久久回响的哀乐，静静洗涤着所有凡尘杂事，生者坚强，灵魂长眠。

        天灾带来的伤痛，对人类来说，真的太大了。

        这是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刻进万千人的内心深处，只待岁月悠长，结痂成狰狞的一道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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