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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宫室寂静,唯有蛙声涧中鸣。

        将扛来的人抛在榻上,高霁安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沐浴更衣,出来便看见刘内官带着一群人在殿里忙活。

        东西源源不断地往里送着,高霁安擦着头发问道:“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

        刘内官答:“回殿下的话,奴才来送太子明日封会所穿朝服与各类礼器。”

        高霁安满脸诧异,顿时停下手中的动作:“为何要送到我这儿来?”

        “行宫偏远,夜里湿寒。”刘内官苦着脸靠近了些,压低声音生怕被旁人听见,“您也知道近来太子殿下的身子不大好,现下又醉酒昏睡,若是回去路上再受寒,明日封会恐怕得出大篓子!”

        对劝说之言置若罔闻,高霁安依旧沉着脸,并不领情:“那又与我何干?”

        刘内官见状情急赔罪:“今日之事都是奴才疏忽,奴才甘愿领罚,只是太子殿下实在不宜……”

        “够了。”

        看来无论如何,太子今晚都是要歇在这儿了。

        高霁安按压眉心,总觉得经历过的一切,都在他醒来的那一刻悄然改变,乱得让他摸不着头绪。

        起初李裴未死,他曾暗自庆幸,以为上天降下重来一次的机会,是让他挽回心中憾事,救冤屈性命,杀该杀之人。

        可如今,亲信成了仇敌耳目,而那所谓仇敌,此刻正酒气熏天地躺在他的榻上——高云兮适时翻了个身,鞋底歪斜蹭过床榻,光滑锦被瞬间印上一道黑痕。

        真真假假竟是这般荒唐。

        眼前景象让高霁安失了分寸,霎时不知自己前世为何而死,今生又为何而活。

        “十一殿下,东西都齐了,奴才明早再来侍奉,这番便告退了。”

        见宫人们动作利索,三下五除二将带来的衣物器具安置好,刘内官怕极了阴晴不定的十一皇子,迫不及待就要告退,生怕再弄出些幺蛾子。

        高霁安不愿再与他多言,背过身去摆摆手,宫人们随即鱼贯而出。

        灯熄烛灭,只余月光倾泻。

        诺大寝殿有两道气息交杂,一人坐在窗边,一人酣睡榻上。

        此时此景,高霁安睡意全无,茶喝完了便在殿中来回踱步,走到湿发干透才稳下心神。

        虽说是夏日,可行宫建在邻水高处,入了夜和初秋一般凉爽,衣薄须得添被。

        他从高云兮身下抽走一床锦被,铺在外间卧榻上,脱了鞋袜准备和衣而眠。

        才躺下没多久,里头断断续续有了些动静。

        “冷……”

        用被子蒙住头,高霁安装聋作哑,不想再管高云兮的事。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应该是翻动被子的声音。

        以为高云兮自己盖上被子后就会安静,谁知他倒是不喊冷了,喘气声却越来越急促。

        “烦人。”高霁安嘴上骂着,人却起了身,抱着被子就进了里间。

        榻上之人依旧未醒,被子也没盖在身上,只是拉过来抱着,四肢脊背仍晒着月光。

        高霁安自认为算得上身经百战,世上没有他想做而做不成的事。

        偏偏面前这个大了他六岁的男人,生来便坐拥一切,于公他得唤声太子殿下,于私也得恭敬称一句大皇兄。

        痴痴想来,若论寻怨报仇,毒杀母妃之人,还有那些背信弃义之徒,哪一个不该排在高云兮的前头?

        可他就是不甘心。

        那人永远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一尘不染。

        高霁安就想扒下他的伪装,要他被愤怒和仇恨淹没,无法抑制地露出最丑恶、凶残的一面。

        但高霁安不得不承认,上辈子这件事他就没做成,这辈子或许同样也做不到。

        此刻,蜷缩之人眼睫轻颤,静谧得像片摇摇欲坠的雪花,心底无端的厌恶被冲刷,只留下一些交错纵横的泥泞坑洼。

        长叹一声,高霁安大手一挥,把两床锦被都盖在了高云兮身上,将人包得像个大茧,留出个皱着眉的脑袋。

        高云兮睡得极不安稳,全身微微颤动,时不时伸出手搂着被边,就像手中攥着件宝贝。

        坐到榻上,高霁安抓着那双冰凉就要往被子里塞。

        对习武之人而言,行宫殿中称得上清凉,高霁安的手心有些粘腻,甚至出了一层薄汗,而高云兮畏寒已久,平日总要抱着手炉入睡,手背凉如瓷盏。

        温热与冰凉相触,高云兮醉中迷糊,以为是下人拿来了手炉,于是反手一抓,再也不肯松手。

        看着酣睡之人眉目渐展,高霁安一时没忍心挣开,就任由他抓着。

        夜凉如水,辗转难眠。

        伴着醉人酒香,这夜高云兮做了个很长的梦,它美得像海市蜃楼,遥远而虚幻。

        梦里既无亭台楼阁,亦无万人朝拜,但有箪瓢饮水,砖瓦遮头。

        不算宽大的竹屋被红烛照得发亮,四周熙熙攘攘围满了宾客,向他作揖道喜,虽看不清人群五官,却能感受到欢愉喜气。

        李钦月坐在高堂之位上,她身旁不是父皇,而是个孤零零的牌位。

        高云兮想要看清牌位上的漆字,可掌中一紧,突如其来的力量扯着他向前。

        低头一看,原是自己手上拉着根红绸缎,中间垂了个簪花绣球,摇摇晃晃煞是好看,而另一端牵在别人手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跨过低矮的木门槛,鞋底踏着的是软绵土地,穿过稻谷铺陈的院落,透光窗棂上贴着红彤彤的“囍”字,像极了一对璧人并肩而立。

        觥筹交错之声充盈耳畔,漫漫长路仿佛永无止境,喜房就在眼前,却怎么都走不到近处。

        前人乌黑发辫随步伐轻摆,他身穿斜襟毛皮外衣,披辰砂珠串为饰。

        高云兮记不得身边有这般样貌之人,但不知为何,他却心甘情愿被那人牵着走,仿佛彼此早已熟识,甚至能够以命相托。

        他想赶上前去看一眼那人的脸,却又在这条被花烛照亮的归途上,数次止步踟蹰,他怕这梦会碎,也怕那人再也不来。

        此身不由己,唯恐惊醒梦中人。

        倒不如让这红绸缎连着彼此,两人隔着这段距离,永生永世这样走下去便好……

        “卯时三刻,太子殿下该起身更衣了……”

        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高云兮头痛欲裂,似梦非醒。

        他勉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环视一圈,心上有些疑惑:“这是何处?”

        看着殿中陌生的陈设,记忆从上马车后开始中断,他完全不知自己为何在这醒来。

        刘内官捧着绛紫朝服,满脸堆笑:“您昨日醉得不轻,回不了寝殿,暂留在十一殿下的住所。”

        “十一人呢?”

        左侧床榻空荡荡,锦被也都在自己身上,不像另一人睡过的样子。

        刘内官避重就轻,话只敢说一半:“这奴才就不知了,许是起得早先去了会场。”

        缓了缓劲,高云兮想要更衣,才发现掌心握了个手炉,正冒着热气。

        他举着手炉问道:“是你昨夜送来的?”

        刘内官答:“刚拿来的。”

        高云兮总觉得不对劲,昨夜自己手上好像握了个发热的东西,可手炉是刚拿来的,那夜里他握的是什么?

        见太子沉思不语,刘内官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实则惊恐万分。

        做奴才的总是要比主子们起得早,今日卯时未到,他便拎着太子手炉来到寝殿前,打算将礼服先做整理,省了之后的麻烦。

        谁知进门一幕,就吓得他魂不附体。

        床榻未遮罗帐,平日端庄持重的太子殿下,正与十一皇子抵足而眠。

        若是寻常姿态也就罢了,他竟看见太子侧卧,且与十一皇子十指相扣,另一只手还覆在二人紧握的双手之上,此时正惬意熟睡。

        许是进门弄出了动静,十一皇子被声音惊醒,睁眼看见他站在门口也不意外,勾勾手指让他过去。

        十一皇子取走手炉,先在太子手背温了温,等他放松之后,再缓缓地用手炉代替了自己手的位置。起身前更是帮太子掖了被子,动作轻柔细致。

        当时刘内官就在一旁看着,大气都不敢喘,他从没见过太子这般松懈,也没见过十一皇子如此温柔。

        他突然想起来时,受罚小宫女在殿外未说出口的话:那位公子是十一殿下带来的……

        不能再往下想了。

        旭日东升,金鸡啼鸣,刘内官被脑海中的荒谬惊出一身冷汗。

        他赶紧收了心神,将掌中礼服抖开:“太子殿下,更衣之后还需束冠、配饰,尚食令已备好早膳,得抓紧些了。”

        “那便更衣吧。”

        万般不解只得暂且抛诸脑后,高云兮由着刘内官为他穿衣束发,朝晖映在金箔红纸制的礼册上,梦中那些窗上红字仿佛再次跃然眼前。

        念及于此,高云兮忽然轻笑一声,惊得刘内官频频侧目。

        察觉失仪之处,他才收敛了笑意,可嘴角仍是微翘。

        一夜之间,刘内官受了三次惊吓,一次比一次凶险。

        第一次是太子被称作公子,他怕自己小命不保。第二次是亲眼目睹十一皇子性情大变,待人细致入微。第三次便是太子这一笑,笑得他脊背发凉。

        刘内官心想,日后要少让太子与十一皇子接触,否则不知还将发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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