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日渐西沉,行宫大殿一派沉寂,似被一团不散阴云笼罩。
泧文帝正襟危坐,眉宇间厉色难掩,太子与二皇子分列两侧,八、九皇子则称病不出。
高霁安昂首立于大殿正中,毫无惧色,脚边躺着两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死相令人目不忍视。
侍卫统领跪拜殿前,大有三堂会审之意。
泧文帝沉声质问:“燕七,这就是你给朕的交代?”
侍卫一旦入宫,便要舍弃本家姓名,一心只为天家效命,先前被高霁安夺刀的侍卫便是第七代统领,帝王赐名燕七。
“属下无能,甘愿领罚。”
“罚?你当然该罚!”泧文帝重重地拍在龙椅扶手上,当下大为震怒,“既然尸体都能带回来,为何不留活口?”
燕七恭敬磕头,见身旁十一皇子仍旧一言不发,他继续开口据实以告:“属下今日奉命追凶,渡江时听见芦苇丛中有攀谈声,本以为是遇上刺客密谈,谁知真正赶到时,却看见十一殿下站在两具刺客尸首之中。”
众人目光瞬间转向高霁安,泧文帝居高临下,深沉问道:“确有此事?”
高霁安漠视威压,毫不避讳直视泧文帝的双眼,试图在其中窥见一丝关怀信任,可不语良久,他读出的只有冷漠与猜忌。
他自嘲一笑,坦言道:“燕七所言不虚。”
“为何不留活口?”仍是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问题,只是泧文帝的语气更为冰冷。
高霁安冷眼扫过地上尸身:“他们要杀我,我为何要放过?”
背后主使想要嫁祸于他,要他死得不明不白,比起真刀明枪,暗箭更难防,此二人不得不杀。
“放肆!”泧文帝被狂放之言激怒,顺手抓起石砚便往高霁安身上砸去,抬手间用了十足的力道,“你有何资格这般与朕说话?还不跪下?!”
高霁安并不躲闪,仍是直挺挺地站着,石砚擦过颧骨,险些伤了眼睛,侧脸霎时青紫一片。
电光火石间,高云兮根本来不及阻拦,他刚想上前劝和,就被泧文帝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二皇子高归衍见缝插针道:“十一弟,公然行刺可是无赦大罪,你这般着急赶尽杀绝,可是要叫人怀疑的啊……”
闻言,高云兮脸色一变,竟顶着威压挡在高霁安身前跪下:“还请父皇明察,十一弟定是在追凶时受到性命威胁,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应是无心之失。”
高归衍刻意在尸体前走了一圈,步伐不紧不慢,多事分析道:“大皇兄此言差矣,臣弟瞧这两个刺客都是一击毙命,下手干脆利落着呢。”
俊秀眉目生了寒意,高云兮放下了身段冷言驳斥:“二弟肉眼验尸,当真好本事。”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而高霁安波澜不惊地立在光影摇曳的大殿中,身形寥落,宛若风吹叶落的无根枯木。
他从小便与泧文帝不亲,母妃也甚少提及宫中往事,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亲疏,就算是畜牲也该养出点感情了。
只道世事易变,人心却从不轻易改变。
就如同地动山摇,浩瀚江水仍然不会倒流,费心找寻这一切的源头再无意义,徒增惘然罢了。
危难当前,高云兮一如既往地护着他,脊背挺直如劲松,较之旧日,少了一分惺惺作态,多了一分真心实意。
青色衣角不经意搭在高霁安靴上,倒让他安心不少,心头翻涌的不甘渐渐平息。或许前世是他错了,错把明珠弃沟渠,使之无故蒙尘受辱。
一世到头,他曾坐拥天下,自己的一生反倒过得稀里糊涂。
可笑至极。
“刺客是我所杀,无可辩驳。”高霁安掸开衣衫前摆,前进一步与太子并肩而跪,“线索既断,随君处置。”
泧文帝阴沉着脸看向阶下二人,怒极反笑:“甚好!这就是皇后和如妃教出来的好儿子,今日朕算是开眼了!”
“子不教父之过,陛下莫要累及旁人。”
高霁安眼中再无半分奢望,字句极尽锋利。
一旁的高云兮连忙拉扯他的袖口,示意他不要再与帝王顶嘴争辩。
二皇子抓住沉默时机,阴阳怪气道:“虽说朝堂之上先君臣后父子,但毕竟血浓于水,十一弟说这话多叫父皇伤心……”
他有意强调“血浓于水”一词,表面上是在进言劝说,实则含沙射影,有心之人听了便有另一番思量。
高云兮心道不妙,明知其话里有话,面上意思又都在情理之中,一肚子想说的话如鲠在喉。
“朕可没这个资格教他。”帝王心深似海,泧文帝听后面色更加不善,眼中轻视转变为一股浓厚的厌恶,“来人,上龙骨廷鞭。”
齐齐跪下的二人令他心烦气躁,泧文帝随后背过身去:“太子累了,带他回去歇息吧。”
“父皇!”高云兮倏地仰起头,满目不可置信,身后侍卫想要扶起他,却被他大力甩开,“十一他……”
泧文帝冷哼一声:“你多嘴一个字,朕就多罚他一鞭!”
龙骨廷鞭为鞭刑之首,钢制鞭身分为九节,连接处附有细密倒刺,一旦动刑宛若九只利爪同时撕裂皮肉,寻常人挺不过十下。
廷鞭专罚犯错宫人,对犯秽乱、偷盗、背主之过的内官奴婢皆可施加此刑,但从未有过鞭笞皇子的先例。
这龙骨廷鞭一旦抽下去,不仅命悬一线,还将一点点扒掉他十一皇子的尊荣,让他与罪奴无异。
“算上太子方才说的五个字,共罚十五鞭。”泧文帝毫不留情,将呈上的龙骨廷鞭交给燕七,“由你来动手,朕可算你功过相抵。”
侍卫统领效忠于帝王,燕七起身接过长鞭:“属下遵命!”
高云兮难掩焦急,却又不敢再开口替十一求饶,下唇被他自己咬得鲜红。
握紧双拳被温热掌心覆盖,他转眼看向身旁——
走吧,别害我。
高霁安并未出声,只是做了一句口型,张合微妙,可他就是看懂了。
这好像是十一长大后,头回主动握住他的手,即便只是轻轻覆上。
十年前,他牵着十一的小手走遍绿瓦红墙,而如今十一的手也堪堪能覆住他一拳了。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太子,却忽然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重生之后,高云兮原以为只要将十一留在身边,瓦解他所有外部势力,避免他走上杀亲篡位的死路,便能护得了他一世周全。
可高云兮忘了,储君之上还有帝王,若是帝王铁了心要动十一,他用什么拦?
既然如此,他便跪着不动了,多少能替十一挡上几鞭。
高霁安仿佛心有所感,拍拍他的手背,未经应允直接起身:“燕统领殿外动刑吧,也让天下臣民一睹陛下的霹雳手段。”
两腿一迈,他五步跨过门槛,直接跪在了大殿外,把路过的洒扫宫人吓了一跳。
高霁安跪在萧然之中,目中无人的样子让泧文帝大为光火。
“十一皇子目无纲纪,私杀刺客,出言不逊,以下犯上,今处龙骨廷鞭之刑,以儆效尤!”
天子一怒,阖宫惊惧震颤,大殿内外鸦雀无声。
燕七上前轻声道:“得罪了。”
宫室寂寥,挥鞭之响划破长空。
嘶啦——
倒刺将黑色外袍勾破,连着带下里衣碎片,精壮脊背暴露在外。
不等人反应,紧接着又是一鞭。
这次没了衣衫作挡,皮肉最先泛白,随后鲜红血珠从中慢慢溢出,宛若赤色墨汁泼洒。
高霁安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高昂头颅仍是不屈。
一鞭接着一鞭,仿佛细密齿梳在背上反复剐蹭,不断撕下破碎皮肉,泥泞红痕纵横交错,细密疼痛更胜刀剑穿刺。
他在心中默数,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道刻骨铭心的刺痛他都甘之如饴,伤口会痊愈,人心会遗忘,可他会永远铭记今日的一切。
晚霞簇拥的夕阳,洁白芦苇中的诬告,还有洮水行宫血肉模糊的这十五鞭。
前世让他们死得太容易了。
痛至极点便是麻木,高霁安此刻清醒非常,眼中涌现慎人寒意。
挥舞龙骨廷鞭极费气力,最后一鞭燕七略微失手,倒刺擦过高霁安的耳廓,在后颈至肩甲处连成一道新伤,一半是衣领无法遮掩的地方。
归于寂静,满地暗红斑驳。
“陛下,结束了。”
燕七满头大汗地走回殿中,手腕止不住的颤抖。
染血长鞭还未拖过高云兮身侧,他便闻到了那如同铁锈的鲜血腥味,它随着燕七的行进愈发浓重。
他不敢看,却仍要逼着自己去看。
要多少破布血肉附在鞭身,才能掩住它原有的银色光华?龙骨廷鞭已看不出先前的模样,完全化作血色钩连。
再也忍不住回身望向殿外,四方门框前那片刺目的红,灼伤了他的双眼。
还未等他动作,渐暗天幕中的身影踉跄起身,一步步向阶下走去,每一步都震下几滴鲜红的液体。
皂靴与地面摩擦,声声都落在高云兮心上。
高霁安满身血污,独自蹒跚着越走越远,无人敢在此时挡了他的路。
一轮悬月替了金乌,却道世事水中萍,安由人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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