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夏去秋来,美人蕉开霜月寒,寒凉之意随微风潜入胤阳宫,早有鹤氅换了葛纱。
龙骨廷鞭不仅伤了皮肉,根根倒钩搅得伤口深浅不一,在潮湿暑气的侵袭下,鞭伤未曾化脓已是万幸,高霁安一连躺了大半年才见好,依旧无法如先前一般飞身夜行。
“十一殿下召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点册封会之后,黛儿便被高霁安带回了洮洲城。
李裴暗地里已是太子的耳目,虽说太子对他并无恶意,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身边其他下人更是攀高踩低的主。黛儿心思赤诚单纯,又与宫中错综的关系毫无牵连,有些事交待她去做最适合不过。
高霁安思忖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枚铜质令牌:“这是内务府的出宫令,待会儿拿了银子,帮我到市集上买些东西。”
“殿下怎么会有内务府的令牌?”接过令牌仔细打量,确实是内务府专派,黛儿心直口快问了出来。
“偷的。”
高霁安故作高深,继续道:“所以你得小心了,旁人若问起,可别说是十一皇子给的令牌,出了事我可不保你。”
年轻宫女闻言紧张了起来,却诺地说:“那奴婢可以……不去吗?”
深宫中人多算计,说话行事皆是察颜观色,像黛儿这般坦言直率之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高霁安扯出一个假笑道:“不可以。”
仔细记下需要购回的东西,揣上银两和出宫令,黛儿刚踏出殿门,迎面就遇上了李裴带着孙之予来给十一皇子问诊。
“见过李大监、孙医士。”
“着急忙慌的,干什么去啊?”李裴在门前站定,顺嘴问了一句。
黑眼珠子滴溜溜转,黛儿半晌才回道:“殿下想吃芝麻桂花糕,叫奴婢去尚食局吩咐一声,让他们晚膳备上。”
李大监是十一殿下的亲信内官,黛儿心里一直在盘算要不要对他说实话,可犹豫半天,想起主子的嘱咐,最终还是编了个不痛不痒的谎。
“这样……那你去吧。”
十一皇子不喜甜食,为何会突然想吃芝麻桂花糕?
这其中有些古怪。
看着渐行渐远的小宫女,李裴悄然隐下心头疑虑,他先将孙之予送了进去,自己问了安便借故告退,转头就唤来个年轻内官。
李裴将人带到转角,左右看顾一番:“方才从这儿出去了个叫黛儿的宫女,你现在赶紧跟上,回来将她的一言一行告知于我。”
“诺。”
小内官替李裴做了不少事,因此并不多言,得了令就即刻转身离开。
李裴则面不改色地回到十一皇子所在侧殿,认真打点好一切日常事务,有条不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不出两个时辰,那个小内官便回来了。
李裴迫不及待问道:“如何?她可是去了尚食局?”
“并未……”
小内官先是否了李裴的话,接着在他耳边低声细语了好一阵子。
从黛儿持令出宫,再到自己如何借了令牌继续跟踪,包括她进了哪些店铺,买了些什么东西,小内官事无巨细,一一都说予李裴听。
良久,李裴从袖口拿出一锭碎银,塞到了小内官的手上:“这事你办的不错,忙去吧。”
“欸,谢过李大监。”
高云兮才将近日探子送来的密报整理好,李裴便找上门来,说要向他禀报十一之事。
“你说十一派人出宫?”他轻揉着太阳穴,反复质疑确认,“他哪儿来的出宫令牌?”
“这奴才便不知了,只是十一殿下派人买了不少……女子喜爱的物件。”
李裴的话让高云兮精神一振,甚至心中有些警铃大作。
高云兮面色一沉,根本无暇细想:“你细细说来。”
“派去的小内官刚回来,奴才就去寝殿里亲眼瞧了,买来的东西里有不少果干蜜饯,可十一殿下并不喜甜,定不是他自己想吃。”李裴看着十一皇子长大,对他的喜好了若指掌,“除了吃食,还有许多红纸、木条以及浆糊,都被十一殿下藏在里间。”
高云兮沉默不语,自从那日放肆出格后,他便有意避开十一,将自己的注意力全然放到朝局斗争之中。
可现下李裴说的这些话,又令他沮丧不已,霎时失了思辨能力。
他突然发觉,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逃避之举,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这些未得实证的猜测如同平湖中落下的石子,惊得他心里波澜骤起,一圈圈荡漾开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抽丝剥茧地询问细节:“十一近日可有接触什么人?”
李裴想了一会儿道:“未曾,十一殿下受伤以来甚少出门,身边都是些服侍的下人。”
“下人中可有样貌出众的?”
高云兮想起了前世成为十一皇后的那个女人,美得如夏花般不可方物,一身凤袍更显其惊世姿容,教人看不出一丝异域风采。
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入得了十一的眼,他不惜剖开心中最不忍回忆的过往来劝慰自己。
“也没有特别出挑的……”李裴将其他下人的脸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勉强能想起出个别清秀的脸,“硬要说的话,只有十一殿下带回来的宫女黛儿算得上有几分娇俏。”
少女天真而勇敢的身影浮现在高云兮眼前,想到可能发生的事,差点使他维持不住平静的表情。
李裴见太子面色不佳,连忙补上一句:“可黛儿就是出宫采买之人,十一殿下买这些东西应该不是为了她。”
不过三言两语,高云兮的心情随之起起伏伏,他苦恼于自己不断猜忌的心,却又无法控制。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遣走李裴后,高云兮一人坐在昭明殿中发呆,眼睫轻颤,发丝下垂在鼻梁上投下一缕阴影。
有好些天没去探望十一了……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在几番挣扎中下定决心,唤来杵在帘后的刘春耕:“替本宫更衣,晚膳叫他们也不用备了。”
刘春耕斗胆问道:“太子殿下是要和皇后娘娘一同用膳吗?”
“不,”高云兮选了一件月白的披风,摸了摸上面的细绒,“去看看十一弟。”
当高云兮来到侧殿,已然将至傍晚时分,拂过身前的风都比午后凉了不少。
一连掠过数道散着落叶的石阶,他没有惊动旁人,轻悄踏进寂寥殿中。刚进门并未见到十一的身影,只见宫女黛儿一人坐在圆桌前裁剪红纸,专心致志不知身后来人。
“你在做什么?”
心上不满无法抑制,高云兮拉长着脸站在一旁,肩上浅色狐裘披风衬得他面白如玉,贵气浑然天成。
太子挟着寒意的一句问话,吓得黛儿在纸上剪出歪七扭八的丑陋裂缝,一朵已经快要成型的荷花就这样毁了。
“见过太子殿下!”
她慌张放下手中的材料,立刻起身请安,想要回答却满脸为难:“奴、奴婢在……”
“回个话这么难?”
察觉太子莫名的怒气,黛儿始终记得要替主子遮掩偷盗令牌之事,竟直接跪下磕头认错,好像铁了心什么也不打算说。
高云兮正欲发作,心心念念的声音从隔间后传来。
“许久未见,大皇兄脾气渐长。”高霁安本在里间养神,想着如何才能将买来的东西带去翠钿阁,太子突然的造访虽不在料想之中,但也能猜到三分,“让他们都出去吧。”
时隔数年再次听见十一称自己为“大皇兄”,霎时顾不上其他无关紧要的人,高云兮点头示意他们退下。
黛儿一直低头跪着,并不知道眼前的状况。
刘春耕心思活络,收到太子的暗示,不给黛儿反应的时间,一把将人拉起来带了出去。
花梨木桌上散落着红色碎纸,将剪子淹没得只剩个锋利的尖儿。
高霁安掸干净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故意一言不发。
干咳两声,高云兮经不住沉默率先开口:“我就是来看看你……伤好得如何了?”
“能吃能睡,死不了。”
向诬陷自己的刺客下手时,高霁安就想好了被罚的下场,只是没想到泧文帝一点情面都不留,将他打了个半死,反反复复到这深秋才好起来。
瞥一眼凌乱的桌面,高云兮抿抿嘴唇,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若是有了心仪之人,大可不必这样瞒着我。”
太子不知自己话里冒着酸水,还以为与寻常问候无异。
高霁安:“……?”
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一句话,高霁安手上一抖,瓷杯里的热水溅了一桌,把红纸洇掉了色。
他眯着眼回身反问:“心仪之人?”
瞧见提及此事后十一的反应,高云兮认定自己猜对了,于是走到桌前捻起湿透的纸样:“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不论是婢女还是官家女,能被你看上想必有过人之处……”
满手染料,水红纸样几乎要被揉碎了。
“打住!”
本来准备的纸料就不多,高霁安听着愈发离谱的猜测,连忙出言打断了太子的离奇举动:“你想哪儿去了?三日后是母妃生辰,这些是为她准备的……我想好好陪她过一回。”
捏着纸的手一顿,悲戚如潮水般退去。
高云兮松了一口气:“你该早些同我说的。”
“不想说。”
母妃病得蹊跷,虽说太子也许没有参与其中,李裴之言现下看来也不可信,但李皇后的为人他并不清楚,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归拢满桌凌乱,高霁安把剩下的东西收到竹篓里藏了起来。
高云兮好心提醒:“有父皇盯着,翠钿阁你一人进不去。”
“所以?”
“我可以帮你。”
两人目光连成一线,对了许久,高霁安才道:“你要如何帮?”
高云兮倏而移开视线,羞怯地摸摸鼻尖:“今日一起用个晚膳,再细细筹划此事。”
盘算了一会儿,高霁安应声答道:“好。”
宫中小道消息传得飞快,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尚食局就知道太子与十一皇子共用晚膳,送来的菜肴与往常截然不同。
用筷子拨着盘里的蒜香元宝虾,高霁安心中暗自冷笑。
囫囵咽下口中的七烩羹,他掩藏情绪低眉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高云兮本想说可以找母后帮忙,但想起先前的种种误会,他压下了这个念头:“你只需把要送去的东西准备好,三日后我自会来找你。”
抬头看向对面,见高云兮神色如常,俊逸轮廓被温暖灯烛照出柔和晕影。
高霁安假意针对:“若是你搞砸了怎么办?”
“……不会的。”高云兮心细多思,察觉到十一话语中的不信任,嗫嚅着回了话,整晚几乎没怎么用饭。
忽然,一只油光水滑的元宝虾落在了他碗里。
“我说笑的。”夹完菜就闷头扒饭,高霁安再也没有抬起过头。
从前世到今生,恍惚间过了这么多年。
高云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眉宇间的愁绪终于渐渐消散。
他小口咬下虾肉,就像在品味世上的珍馐。
不会搞砸的。
他默默这样想着,沉浸在片刻温存中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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