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早上八点四十五，宋志明如往常一样走进熟悉的办公大厦。他扶着旋转楼梯走上三楼，转角迈入一家公司大门，门外铜黄色铭牌处赫然刻着“东亚日报”四个字。

        他夹着公文包路过茶水间，遇见走廊上的几位同事，朝他们点头示意问好，对方也举起杯子笑笑。就在这时，背后有个声音叫了自己一声，宋志明转身看去，是东亚日报里负责经济版面的黄记者。

        “哎哟，是我们的宋记者啊！”黄记者手捧保温杯，大老远见到宋志明就眼前一亮，快步走来。

        黄记者走近，熟稔搭上宋志明的肩膀，目光有打量之意，凑近小声道：“听说我们的宋记者拿了个大料，是什么消息？跟我们老同事通通气呗。”

        宋志明一愣，眼神温润，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哪有这种事，我确实听说是有个大料，不过去到那边的时候发现是烟｜雾｜弹，还害我白跑一趟。再说了，我要有真料能不爆出来嘛。”

        黄记者看他油盐不进，将信将疑收回了手：“这样啊，嗨没关系，干咱们这行的难免碰到假料，宋记者也是老人了肯定知道，有些东西得费脑子过过真伪，说不定下次就有真的了，下次！”

        宋志明笑笑，拍了拍他的肩：“是，还得靠黄记者指教。”

        草草结束话题，宋志明松了口气，背后感到凉意，不知道黄记者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扯扯领带，走近自己的办公位同平常一样准备工作。

        他桌面的资料一如往日凌乱，只是稍微有点奇怪。

        资料好像都摆在该摆的位置上，只是他伸手一摸远处叠地厚重的纸张，原本在上面堆的薄灰已不见了，干净地好像有人动过自己的资料。笔筒里的红色笔帽奇异地、好端端地笔尖上，盖得严实。靠近桌子边缘的杯子，马克杯的杯柄朝着右侧。

        他伸出用左手将它缓缓摆回正确的方向，少有人知道他惯用左手喝水。

        宋志明抬眸看了一圈正在工作的人，大家都有要事在身：打电话的正在耐心沟通，哪怕眉目间已有不耐；写字的扶着眼镜在认真对稿，急匆匆拿起公文包的略有慌忙在收拾东西，准备跑去现场采访。

        所有人忙忙碌碌，只有他浑身上下如坐针毡，感觉不对劲。

        他暗示自己只是多想了，摇摇头摒除多余的念头，他继续投入工作。

        异样感随时间消褪，在头部报刊里工作是一如既往忙碌。写方案、反复修改思路、改稿审稿、操作统筹、再确定下周的审题……

        午休的时间几乎是没有，饭菜也只是草草解决，期间还得分点时间带带公司新来的实习生，但由于分身乏术，只好让她自己一个人去社区采访，操练一番。

        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

        他把背靠在椅上，感觉空气烦闷开始头疼。叹了口气，惯性拿起马克杯饮一口，却发现空空。于是宋志明起身喘口气，准备去茶水间装杯水。

        “老宋，你来下我办公室。”总编辑出了办公室，见到宋志明正好从座位上站起，便朝他招招手，让他过去。

        宋志明抿唇，放下杯子，脚步迟疑地走上前。

        总编辑在他进门后就把门关上，拉上百叶窗，刷地一下，联通外面办公室的景象被切断。

        宋志明感觉气氛有些微妙，略有不安。

        总编辑看起来格外焦虑，语气烦闷地搓手：“老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跟我报备？”，宋志明微不可察地僵了半秒，很快回过神来接话：“总编，我写的东西你还不知道吗。”

        总编辑打断了宋志明的话，显得越发焦虑，在办公桌前走来走去。

        他的指尖都在颤抖，指着虚空：“上面的人都在跟我施压，问我这个那个，关键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要怎么回答。”

        总编辑揉揉眉心，破罐子破摔般控制不住怒气，但因害怕有人听见，强行降低音量：“我不知道你究竟拍了些什么东西，但是！”

        “但是你不要让我难做。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保不保得住你另说，我自己都怕是要自身难保。”

        宋志明垂眸，无意识紧握住拳又迅速松开：“他们想多了，我真没拍到什么东西。”

        总编辑撑着桌子，目光审视般盯着他，良久才道：“……行，老宋我信你，你先回去吧。”

        他转身时忽地想到什么，又转回来看向总编辑：“是谁来问您的？”

        总编辑撩开西服叉腰，烦懑地叹气，在桌上用手指画了几笔。

        随着笔画顺序一一显现，宋志明瞳孔一缩。

        回到办公位后，宋志明看着稿子上的字迟迟没有动笔。时间良久，字迹成幻迹逐渐扭曲，在面前青面獠牙地起舞，无声嘲笑。

        叮铃铃！

        铃声响起，一个电话打进来。

        宋志明用力眨眼试图让自己恢复清醒，深呼吸一口气吐纳后，他接起电话：“东亚日报宋志明，请问是哪位？”

        对面无声。

        宋志明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

        确认是宋志明接的电话后，对方的声音被刻意压得低沉：“宋志明，不管你到底有没有拍到视频。我们警告你，如果你敢把那天的事情泄露出去，你的妻子和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就不会像今天那么幸运了。”

        他心如擂鼓敲响，连忙解释：“我真的没有拍到什么，你们到底是谁？！”

        电话那头回复他的只有忙音。

        不会像今天那么幸运。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心中萌生焦躁不安，宋志明来不及整理桌上的稿件，一股脑地全装进公文包里慌张离开。

        走廊上的同事被他的奔跑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拍着胸脯感叹：“诶，宋记者这么着急，是要去赶谁的采访吗？”

        天色迟暮，出了办公大厦，街道人声喧闹。

        他四下张望后，焦虑地拦截住一辆别人刚叫上的出租，那人被截胡后诧异地蹬着他，宋志明连连说抱歉。坐在后排，跟司机报了家中地址，他的手自然垂在膝上，不自觉地颤抖。

        下车后他赶忙冲回家里，喘着粗气推开门，视线聚焦在地上没收拾好的纱布上。宋志明心凉了半截，正巧柳乔熙从厨房里出来，看到他惊讶地感叹一句：“志明，你怎么这么早下班了？”

        他急忙扶着她的肩转了几圈，看妻子无事松了口气，又悬起心，视线转向地面刺眼的白色纱布：“媛媛还好吗？”

        柳乔熙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躺在地面的纱布：“哎呀，怕是刚才收起来的时候掉出来了。”

        她说：“媛媛还好，你放心，有惊无险，现在让她洗个澡看电视剧压压惊。”

        听见这句话，宋志明松了口气，连说了两句那就好。

        接着在客厅里两人坐下，柳乔熙小声给宋志明讲述今天放学发生的事情，她逐渐声音颤抖，眼眶微红。他见状握着她的手：“抱歉……”

        柳乔熙抬眸望着他，分明有泪在眼眶转动，却不再问他发生了什么。

        宋志明叹了口气道：“那两位小姑娘你有留联系方式吗，改天我们去谢谢人家。今天辛苦你了，我先去看看媛媛。”

        又安慰了妻子一阵他才走进房间，看到女儿团在被子里看着电视，宋志明有些心疼走近。

        媛媛扭头看到他进来：“爸爸！”

        宋志明笑着应了一声，却被接下来她的话刺得心中不舒服。

        “爸爸，我可以不上学吗？”

        他摸了摸她的头：“为什么呀？”

        媛媛扭头回去盯着屏幕说：“因为我害怕。”

        宋志明隔着被子一把抱起这个团子，温柔注视她：“我们媛媛会一直平安的，不过我们家宝贝想不去上学，那我们就先不去了。妈妈在家里陪着媛媛玩好不好……不过你现在得去睡觉了。”

        在哄睡女儿之后，宋志明与妻子在餐桌吃了晚饭，简单洗漱后和衣而卧。

        听着妻子的呼吸声便知她还未入睡，今日怕是受惊了。

        他翻了个身搂着她：“不要太担心了，我会处理好的，这种事不会再有了。”

        在熄灯之后，黑暗笼罩，人会格外脆弱。

        柳乔熙声音微弱嗯了一声，带着些许哭腔。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逐渐听到她呼吸声平缓后，他小心翼翼掀开被子独自从房间走出来到客厅。

        夜深了，屋内也一片漆黑。

        他站在客厅中央，仰头看着上方，柔和木式天花板的曲线软化了原本石膏线的棱角和直线，只是在不被人发现的角落，木料有细微裂痕。

        宋志明悄声拉开客厅旁矮桌的抽屉，翻出压在最下面的纸片，上面写着潦草的字迹。纸片曾被揉成纸团过，皱巴巴的，他将其轻柔抚平，然后好好折叠起来。

        接着他把天花板裂缝处的木头撬开，把这封在他看来永远发不出去的文字藏在角落的黑色之中。放进去的时候还碰到了些许金属声响，是一只饼干铁罐。不过里面装的不是饼干，而是换成了相机里的胶片。

        胶片敏感，受不了太阳的光耀。

        纸张脆薄，承不起言语的力量。

        他用笔写下的字，是墨水化成铁水铸成的锋利的刀。

        一把无法出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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