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太妃
淑太妃正坐在窗下，喝着茶，赏着外边开得正盛的海棠。淡淡的春光撒在她身上，衬得她肤色更加洁白，就连那浅浅的细纹也可爱起来。
窗外的院子里有三棵海棠，不多，但每一棵都有一人合抱之粗，皆高三丈有余。修剪精细，枝繁叶茂，繁花似锦，如在空中织了一条花毯。
清风来时，总有些花瓣贪风起舞，零落于地。美。
只是，春光正盛，窗下美人却迟暮，让人又不能不惆怅。
听得响动，淑太妃没有回头：“衣服和水都给你备好了，你且先清洗干净。”
闻言，刘沁转身走入屏风后面的净室，沐浴换衣。待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走出净室，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不知今日是何日，昨兮是何夕。
“前苑传来消息，圣人病了。”淑太妃放下茶碗，长长叹息一声，“本想着圣人回大明宫时，本宫找个借口随行，乘机送你出去。如今圣人突然病了，想要出太极宫怕是不易。”
淑太妃神色恬静，语气平淡，连佯装的悲伤都没有，似乎只是在八卦闲聊，说着一个不太可能是真的，又无足轻重的消息。
“病了？”刘沁没忍住，语气扬了一个调，“怎么会这么严重？”
淑太妃悠悠喝了口茶，没有回答她，又看向了窗外枝头上的海棠。
刘沁被晾在一旁，头疼得厉害，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通那位大唐的天子将她忽悠到这里来到底什么意思！
似乎觉得累了，淑太妃抬手揉了揉鬓角，有气无力地又说了句：“圣人病重，大臣们只怕是要来探疾的。”
说完，就只看着她，不言不语，不笑不怒，就那么看着她，带着一丝惋惜和悲伤，但更多的是疲倦。
这是送客了！是要她自个儿去前苑找博陵崔氏的人！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在心里又将李儇骂了一万遍，刘沁莞尔一笑地提了个小要求：“太妃可否赏些吃的？”
淑太妃指了指屋子的另一头，交代道：“书桌上的吃食，散碎银子，你可以尽拿。太极宫地形图，驻防图，人事小抄，你只能看。”
福身致谢，淑太妃却没有看她，又看向了窗外的海棠，似若无意地嘀咕道：“柳叶去拿午饭，怎么还没回来？不会躲在哪里偷吃吧？也真是着急，待会我就将菜全赏给她们，看她们怎么样？”
这是淑太妃提醒她，大宫女被她遣去拿吃的马上就要回来了，回来后淑太妃会将吃的赏赐众人，她可以乘这个机会溜出淑景殿。
那么，时间就很紧迫了！
她再次福身表示感谢，便急急转身去往书房，不客气地将银子放入袖袋，一边大口吃着食盒里的点心，一边匆匆看地图和小抄。
她记忆力很不错，虽不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但也差不离了。只是点心才吃了两块，地形图才扫了一眼，便听了推门的声音，继而是一道苍老却慈祥的声音：“娘娘怎又坐窗下了？还开着窗！仲春时节天气多变的，娘娘还是要当心才是！吹了风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阵轻微的碗盏触碰声后，老嬷嬷改了絮叨方向：“如今御膳房里的人，差当得是越来越不尽心了，老奴去时，竟什么都还没备好！看他们那懒懒散散不着急的样子，老奴真恨不得……”
话到了嘴边，瞥见淑太妃眉头深敛，渐渐暗晦起来，不由暗自后悔。立即断了话头，反而爽朗一笑，自我埋怨道：“老奴这操心的毛病真是……，娘娘尝尝？这都是老奴今儿个亲自动手做的，可还是当年那个味？”
淑太妃没有动筷子，反而长叹一声，自嘲道：“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天要……”
“娘娘！”老嬷嬷见她话头不对，急得顾不了了，高声阻止。
淑太妃冷笑一声，但也没有说下去了。恹恹吩咐道：“累了，实在没胃口了。难得你今儿个亲自下厨，也别糟蹋了，将院子里的宫人们都叫来吧，也让他们见识见识！”
柳嬷嬷见太妃还是没食欲，心内焦急，却又无法。只得转身离开去叫人来。
到了门口，这才觉察到今儿个那几个近身侍女竟然都没来伺候，就是院子里也没人，找了半晌，才发现众人竟都在后苑侍弄那一片芍药，采花瓣的，施肥的，浇水的，松土的……
柳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见了这架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就不急了，不说自个儿什么事，反而与众人闲聊打趣起来，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叫了众人去正殿受赏。
刘沁哪里能想到柳嬷嬷会这般聪慧体贴？只担心人来，不敢多留，吃了五六块点心，将图和小抄略略记了一记，趁着没人翻窗跳了出去，溜着墙根一路且避且探，且躲且走。
柳嬷嬷将吃食散了，因着心留意，自然看出了书房里的不妥。待服侍太妃卸妆更衣时，乘着屋内无人，不免担忧询问道：“是韦相？他又为难娘娘了？”
提起这位太保兼侍中韦昭度，柳嬷嬷是一点好语气也没有，直接劝道：“娘娘何必理会他？这些个当官的也实在无能，自己做不到的事偏要来为难娘娘！”
淑太妃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对跟了自己几十年，忠心耿耿却实在算不得聪慧的老嬷嬷很是头疼。不说吧，她又要神经兮兮一顿乱猜，这几日都要不安生。说罢，其中利害，她又未必想得透。
揉了会，精神好了些，这才回道：“不是他。只是一个做错事的小丫头，害怕被责罚，没头没脑竟撞到了这里，我看她可怜，不忍让她罪上加罪。”
“小丫头？不会是从掖庭逃出来的那个吧？听说内侍省、神策军可搜寻了她一天一夜，她怎么就逃到这里了呢？那些阉宦，无风也要起浪的，只怕……”
淑太妃十分无语，忙忙抬手打住她的话头。点明重点：“不管是不是，反正已经走了，和我们没关系。”
“还是娘娘厉害！”柳嬷嬷诚心称赞，一边服侍淑太妃睡下。
屋内已拉起了厚厚的帘子，耀眼的阳光一丝也透不进来，屋子里安静，清凉，又黑黑的，很适合睡觉。可淑太妃却睡不着。
虽说每天午后总要歇歇，可这么多年了，竟没有哪一天能睡着过，近来，就是连闭眼都难。
送那个小女孩去崔府，她不是不能办到。可是，就算她去了崔府又能怎样呢？皇权势微，光靠一份密旨就想定乾坤，小俨儿还是想得简单了。崔氏手里无兵，就算真敢赌上全族性命，也没有一丝胜算。
倒不如，将密旨抛给杨复恭，他如今正恼火田令孜架空他神策军中尉之权，正好让其狗咬狗一番。
只希望，被蒙蔽了一辈子的小俨儿，这次是真的清醒了！下的这道秘旨，是实实在在地为大唐国祚考虑的！
虑及大唐目前的忧患，她就不能不想到那个人，想到那个人，便觉得心里抓挠得厉害，直恨不得将她再次掐死，再次挫骨扬灰！
辗转反侧，辗转反侧，待到柳嬷嬷轻手轻脚进来叫她起床时，一个多时辰里，她竟连闭眼迷糊一下也没做到。睡了一场午觉，倒反而更累了，头也更痛了，实在不愿起身。柳嬷嬷好劝歹劝，她这才下了床，素面常服，歪靠在外间塌上，隔着帘子，百无聊赖地听着柳嬷嬷特意安排的乐坊女妓说些贞孝故事。
耳朵里听着，心中却十分不以为然。若忠孝有用，她又怎会落到这等田地？若忠孝有用，为何手握权柄的都是些豺狼虎豹？
她当年，真该心狠手辣一点！
……
刘沁从淑景殿出来后，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朝南，前往前苑。虽然此行风险极大，但身上的内宫侍女服，袋里的散碎银子让她有了那么一两分的信心。
反正，她得出宫！她要出宫！她一定要出宫！
可，才走了不到百步，却猛觉脑后锐疼，还来不及看看是怎么回事，就已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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