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了悟
裴赐在一旁看得清楚,便道:“老人家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陆府管家斟酌了一番,才开口:“慈恩寺了悟大师医术精湛,郎君可以去那试一试。”
崔远听了,顿时来了精神。也不及多问,如溺水的人得了根芦管,也不管有用没用!深深向管家鞠了一躬:“多谢老人家!”
说罢,便抱着刘沁要上马去慈恩寺,却猛得一阵发晕,要不是裴赐在后面扶了他一把,只怕是要摔了。
“你还是将这小女孩交给长知吧!”裴赐忍不住又劝道。不管怎么说,崔远今年也不过十六,只是个少年罢了,还是个苦读多年的少年,有这样的骑术已是很了不得了,一早上奔跑了五六十里,寻常武夫也要吃不住的。
“郎君,那了悟大师脾气古怪,不治权贵,只医平民,郎君们就这样去,怕是要无功而返啊!”老管家没料到他说走就走,追在后面喊。
“这是为什么?”裴赐来了兴趣。
管家面色凝重,摇了摇头,不肯再说。
裴赐不好强人所难,料想管家既这么说,肯定是有依据的。便劝崔远:“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换换衣服?”
管家特意来提醒,肯定是有依据的。但她还等得起吗?是否换了衣服,了悟就看不出他们这一群人的身份?
“时间不等人!”
斟酌了一下,他还是决定直接过去。这次倒让他一踏马鞍,成功跳了上去。
裴赐无法,只好随他。心中却愈加佩服。说起来,裴六郎还比他小上几岁,可就这沉稳果断的劲,他还真的自愧不如。
幸好慈恩寺就在城内,离陆院首的府邸不远,一路疾驰,不到一刻钟,就到了。在知客僧的带领下,他们见到了了悟大师。
大师高而瘦削,正跪坐窗下,在小几上抄写佛经。知客僧禀告后,他抬头瞥了眼崔远、裴赐一行人,手中的笔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起身的打算,也不言语。
态度极其狂傲,不似寻常僧人谦逊有礼。
待崔远禀明来意,了悟直接推辞了:“贫道并不懂医术,只识得几味药草罢了,郎君还是不要在此耽误时间,免生不测。”
崔远见他意志坚决,人命在前,却丝毫不肯动摇。不免动怒:“出家人慈悲为怀,大师心肠怎么这么硬?”
了悟不言,自顾自抄写佛经,直接当他们是空气。崔远怒极,知事不可急,暗暗强自冷静。见了悟大师正襟跪坐,背直如悬丝,沉着坚毅,这可不是一个平民能有的气度。
执笔的手腕极其稳健,小楷端方,书承欧体。就这笔力,至少得有数十年功夫,欧体更是传神,定然是把玩过真迹,浸淫经年才能达到的。
欧阳修的真迹,一幅值千金,还有价无市。
又不治权贵,只医平民。心中对权贵怀恨,定然是曾遭荼毒。而,他的医术还能得陆院首推崇……
崔远心中已有猜测,他请裴赐且先出去,要与了悟大师单独谈谈。
裴赐实在不愿意走啊!他十分好奇崔六郎会怎样劝说了悟大师。但,还是知礼地出去了,不但自个儿没趴门上偷听,还叫随从将屋子守好,不允许人靠近。
了悟见他要单独与他说话,倒来了兴趣,搁笔竖耳以待。
“因同昌公主薨,大师家里无辜被灭,着实可恨。大师对官宦士族感到寒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她,大师却不能不救。”
被他一语道破自个儿底细,了悟懒懒的并不为所动,能够找到这里来,肯定是有人指点,知道他身份,不足为奇。等听得“不能不救”时,不由微微浅笑,想这小郎君到底还是年幼,虽有虚名,做事不够老辣。
威胁人做事,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崔远见他毫不吃惊,一时有些拿不准,是不是猜错了,此人并不是韩、康后人。若是如此,那后面的话就没必要说了。
了悟见少年迟疑不决,讽刺道:“郎君大可以报官,有陆家那个老匹夫作证,不愁杀不了我!只是,贫道偷活了这些年,脾气倒越来越臭了,说不治就是不治,哪怕你现在叫官兵来,也是一样。”
崔远正毫无办法时,不想他自个儿竟承认了。不由大喜过望,却又竭力压着,十分认真严肃地解释道:“在下刚才的确是从陆府来,陆院首进宫去了,已经几日没有回来。是管家心善,向我们推荐了大师。管家并没有提及大师身世,是在下见大师气度不凡,一手欧体又出神入化,所以猜测大师定是世家子出身。医术连陆院首也推崇,又有医贫不医贵的规矩,所以斗胆猜测,大师乃十多年前同昌公主案受害医官之后。”
了悟嘴角直抽抽,搞半天不是对方浪得虚名,是他自个儿过于轻敌了,竟自暴己短!
“都一样,你爱告就告!”大师气极,爆脾气上来了。
“大师误会了,我从未想过告官来威胁大师。当年韩、康两位医官德艺双馨,却无辜遭受无妄之灾,祸连亲族,已是天大惨闻。今日得知他们还有后人在世,当额手称庆,又怎能去告官呢?”
了悟感动得眼眶盈湿,心都在颤动,这么多年了,他苟且偷生地活着,就是想听人说这么一句公道话而已!此刻,他再不觉得这个少年是徒有虚名了,相反,他觉得这个少年十分可爱,品质与才学都值得世人倾仰,不过,嘴上却还是死撑:“不救。”
“你会救的。因为,她,姓刘。”崔远声音极低,却一字一词,极其清楚。
了悟震动,眼眸死死盯着崔远,似乎要从这少年的脸上找出真实的答案。
“刘家,无一活口。”心中虽已信了八分,但他还是不敢去相信,怕欢喜后是更大的失望。
“当年大师家,也无一活口!”
了悟颇愣了一会,继而笑赞道:“人人都说崔六郎风神峻整,大有贤能风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大师谬赞,今日多有得罪,还请见谅。”崔远起身致歉。
了悟起身从崔远身上接过刘沁,放在禅床上,诊了盏茶功夫,依旧回到窗下,拿了张新纸,一边开方,一边对崔远说明情况:“外伤不足为虑,只是受惊过度,劳思过深,又风邪外侵,加之饥寒交迫,这才脉虚气短。调养一阵子,应当就无碍了。”
写完方子,了悟出门打发了个小和尚去抓药,又去厨房借了个小砂锅,就在房檐下熬起粥来。粥熬好了,小和尚的药也来了,了悟又亲自熬起药来。
裴赐在不远处看得直咂舌,没想到不过短短一刻钟,了悟大师不仅改变主意愿意出手诊治,还亲自照料!对崔六郎的佩服之情,再次攀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见了悟要喂粥,崔远忙上前道:“还是我来吧,今日累大师幸苦了。”
了悟却不肯撒手,一小口,一小口,极其缓慢而又小心翼翼地喂着。直待喂完了一碗粥,这才向崔远解释道:“郎君不惯此事,还是贫道来合适些。”
崔远见他这一通忙,心里十分不安,不由探问道:“大师是想……?”
“贫道出家也有二十多年了,却仍看不破红尘,每每想起往事,仍觉得苦楚难受。日日礼佛,却又心怀怨恨,想来就是这桩因果未了之故。”
崔远听他口气,是要抚养刘沁以报当年刘相活命之恩,直言劝谏之义了!
“这里是佛寺,她是女娃,不合适。”
“我心未净,道是出家,又何曾出家?我心已净,就是还俗,也是出家!这些小事,郎君不必担心,贫道定有妥当安排。”
崔远当然不同意,搞半天他就将刘玄妹妹丢给别人了事吗?
“大师高义,在下十分钦佩。因红尘私事耽误大师清修,是我等罪过,我等实在不敢这样做。况且我与刘相长子刘玄是至交好友,他无辜枉死,在下十分痛心。他的妹妹,在下一定会当作是自己的妹妹一样,照顾好她的。”
了悟思量再三,自嘲道:“贫道出家近二十年,对世事心死如灰,一心只扑在佛法上,虽不喜与人辩斗,每每论法却从无败绩,今日竟接连说不过你!”
继而却又伤感叹息:“贤才已备,若得明君,世道可安。这世上也可少些枉死人!只是明君啊,明君……”
了悟大师原名韩全业,其父乃翰林医官韩宗召。唐懿宗咸通十一年(公元871年),韩宗召与另一名翰林医官康仲殷奉命诊治病重的同昌公主,用药无效,公主还是死了。懿宗痛失爱女,雷霆震怒,尽捕韩宗召以及康仲殷族人亲眷,枝蔓颇广,收狱三百多人,狴牢皆满。当时朝堂上下,都不敢极力劝说皇帝,唯有集贤殿大学士、刑部尚书、中书侍郎,本官同平章事(实权宰相)刘瞻上书详论。
只可惜懿宗丝毫不听劝说,不仅没有收回成命,还当即罢免刘瞻相位,贬为荆南节度使。还没出发,又贬为康州刺史,觉得不够小,又徙为虢州刺史。
就连与刘瞻亲善的翰林学士户部侍郎郑畋、右谏议大夫高湘、比部郎中知制诰杨知至、礼部郎中魏纻、兵部员外张颜、刑部员外崔彦融、御史中丞孙瑝等,因为没有顺从懿宗的意思违心对刘瞻落井下石大加构陷,全部都受到牵连,贬谪到遥远荒凉之地。
当时的京兆尹温璋,坐贬振州司马,对着地图上遥远而陌生的那个小小的地方,温璋摸着自个儿已经斑白的胡须,实在不堪驱使,含恨仰药而卒。
彼时,刘瞻虽然罢相,但还是积极营救没有第一时间被捕而逃离在外的韩、康两族之人,韩全业便是其中一个。
此事已过去十七年,可韩全业每每想起,仍痛彻心扉,流泪不止!他们家上上下下,乃至旁亲,百十条人命啊,就这样没了!
而就在这时,突然钟声大响,响彻整座长安城。
崔远大惊,起身出门,眺望远方,努力捕捉钟声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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