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别看
/十/
高二下学期期末,全年级召开了迎高三的家长动员大会,要求所有预高三的学生家长尽量到场。
裴宁打了好几个电话,母亲沈雪霁都没有接。她站在校园一卡通的座机前叹了口气,决定再尝试最后一次。
两声忙音之后,电话终于被接起。
“谁呀?”裴宁一声妈还没喊出口,听筒里便传来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
李最良。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冷:“我妈呢。”
李最良顿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是沈雪霁那个漂亮白皙的女儿,语气顿时变得轻浮起来。
“哟,是宁儿啊,你妈妈忙着呢,不方便接电话。”
“我有事找她,你最好把电话给她。”和李最良多说一句话,裴宁都觉得难受。
男人轻佻笑了一声,“这样啊。”
随后电话里传来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和一丝不可描述的□□声。
裴宁砰的一声,重重地摔下听筒。那细碎的声音分明是母亲的,而李最良却在喊,宁儿。
巨大的羞耻从她的头顶灌入她的四肢百骸,胃里升起一阵不可抑制的呕吐的欲望,校服的衣角几乎被她扯得不成样子。
怒意如同千斤巨石悬在她的身体里,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将她的五脏六腑杂个稀烂。
面对李最良的不知羞耻,她下意识地有种自毁,或者,了结他人的冲动。
裴宁匆匆奔过走廊,错开无法让她清醒的穿堂风,进了厕所。她用冷水扑了三遍脸,又拼命地用洗手液搓着捏过话筒的手。反反复复,她的袖子湿透,掌心发红,却不知疲倦。
“叮——”夜自修刺耳的铃声响起,她的理智被拉回。
她止住了动作,抬头,审视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少女顿时红了眼睛,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人这样恶心。她觉得自己的耳朵,眼睛,精神,甚至灵魂都被那个人亵渎,那一声“宁儿”,她不是第一次听见。
无数个夜晚的噩梦里,那是撕扯她灵魂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满身污秽,肮脏至极。
几秒后,厕所进了别人。裴宁很快地冲掉手里最后的泡沫,仿佛刚才的一切,随着冲水的声音,都流向了隐秘的,黑暗的管道。
她出了厕所,走向教室。
高二3班,家长们陆陆续续进了教室。
“裴宁,你家长呢?”班主任黄月琴对着签到表,微微敛额。
裴宁启唇,抱歉地回答:“老师,我妈在外地,赶不回来了。”
“那你爸爸呢,或者其他家长呢。”班主任有些生气,觉得这家长实在心大,面对高考,竟然是这样的态度。
“我爸死了,我没有其他家长。”
“老师,我的成绩我自己有数。高三,我会努力的,家长又不能替我高考。”她语气淡淡,似乎这些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黄月琴被眼前少女的话噎了一下。她从未了解过裴宁的身世,一直以为这样的孩子怎么也是父母双全的小康家庭生养出来的。因为她印象中的裴宁,安静、乖巧,虽不至于热情,但为人处世尚且算得上礼貌。
她从未见过这孩子这般冷漠疏离的样子。
“唉,算了。你去后面坐着吧。”
那时候,黄月琴尚且不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花朵,都是被爱浇灌长大的。有的花朵,身在泥沼,独自面对疾风骤雨,摇摇晃晃地就长大了。
反正一样成长,又有什么不同呢。
裴宁和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吗?有的。人满为患的教室,只有她的位置旁边空无一人。其他孩子,有些亲昵地靠着父母,有些则调皮地和亲人斗嘴,即使关系一般的亲子,也能从眼神里读出牵挂。
唯独她,遗世独立般地坐在教室里,翻着书,一言不发。黄月琴忽然想起了曾经在黄山悬崖边上看到一株白梅,在风侵雪蚀下,显得那样清冷、凛冽、坚韧。裴宁不是温室里的花,她确实与众不同。
成绩分析完了以后,班主任将学生都赶到了因为毕业而空置的高三教室继续学习,而家长则留在高二教室进行学科一对一沟通。
裴宁没去高三教室,她的作业早已经完成。她随手从抽屉里拿了一本书,走向了教学楼的天台。
天台上的灯因为年久失修明明灭灭,闪烁不定。她蹲坐在墙角,翻开了那本书。
“我的不幸却全部源于自己的罪恶。”
在裴宁有限的认知里,她从未见过哪个作家能将厌世和颓丧上升到如此艺术的美学高度。十七八岁的少女,心里那点可耻的隐秘,被一个远在大洋彼岸的死了超过半个世纪的作家,轻易地捕捉。
太宰治是黑暗的共情者,是她的知音。
她想,自己的存在或许是个错误。要不然,为什么爸爸走得这样早,为什么母亲对自己毫不在意。
她一页页地翻下去,几乎被书里的字字句句所说服。
“别看了。”手里的书被一个清冽的声音带走,视线里的画面被一双干净的球鞋取代。
裴宁抬眸,看清了少年的样子。他盯着书里的文字,眉头快要拧在一起。
顾怀均将视线定格到少女身上,有一丝掩盖不住的慌乱,“裴宁,你并不怯懦,你不是叶藏,更不是太宰治,你们不一样。”
裴宁神情微怔,静默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顾怀均在害怕什么。
她答非所问:“你怎么在这里,抽烟?”可是除了栀子香,她并没有闻到烟草的味道。
顾怀均摇摇头,“我戒烟了。”
他的睫毛下垂,在半明半昧的灯光下覆上了一层阴影。
其实顾怀均是从傍晚发现裴宁的异样。没有刻意为之,像是命运的巧合安排。
只是每一次巧合里,都有他和她的身影。
晚饭的时候,她便心事重重,没吃多少。他本想带她去校门口买豆浆,却在走廊尽头的转角处听见了她打电话的声音。
顾怀均第一次那么嫌弃学校的设施,那几年没换的校园座机,漏音漏得明显。听筒那头恶心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落进他的耳朵里。那一刻,他几乎想冲过去把座机砸烂。
他想捂住她的耳朵,告诉她,宁宁,不要听,不要听。
他拼命克制住自己体内的暴躁,他追着她跑走的身影。他停在了女厕所的门口,远远地退了几步。厕所里的水龙头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他没听见一丝哭声。
晚上的家长会,他完全听不见老师如何表扬自己的数学成绩,更听不见英国回来的姐姐如何和老师调侃自己。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桌的少女。她如此冷静,他如此慌乱。
家长会过半,他跟着她来到这里。看见她在读《人间失格》,那本书,他曾在校园的血色新闻里看到过。
他不喜欢太宰治,和那个作家共振太深的人,太苦,苦得想叛离这个世界。
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孩走上那条路。
看着裴宁茫然的样子,顾怀均压着气,继续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裴宁,你可以对粗鄙的乐观主义不屑一顾,但是你要知道,自我了断并非真正严肃的哲学。”
没有任何人应该为此以身殉道,宁宁,你的前方,有我,你抬头看看。
郭尧毕业之前找顾怀均聊了很久。那次以后,从一开始的嫉妒和吃醋,他对他,转变成了羡慕,他渐渐明白郭尧为什么和他的女孩那样谈得来。于是,他拼命地学习,试图去接近她最深层的灵魂。
他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个真相。他的姑娘,一直在和自己斗争。他越靠近,便越害怕。
“我听见了。”裴宁轻轻落下四个字。
如果无人在意,她将一身铠甲。但若有人撕碎她的面具,她将遍体鳞伤,疼痛入骨。
她将手放在少年的掌心,一字一顿地强调,“我听见了,顾怀均,我答应你。”
少年眼里涌动的不安终于归于平静。
家长会以后,班主任黄月琴对裴宁的关心和注意渐渐多了起来。
裴宁小时候营养不良,身体底子差。常常因为生理期而痛得死去活来。黄月琴见状,偷偷往她的抽屉里塞了一盒红糖阿胶。
她疑惑了很久,问了周遭三人,没一人承认,便将这件事情抛诸脑后。
“你上次说身体不舒服,现在好点了吗?”班主任的关切并不掺杂半点虚假。
裴宁点点头,表示已经好多了,感谢老师的关心。
班主任笑如和风道:“那就好。”
那时的裴宁并不知道,那三个字包含了一个老师多少的关切。当时,她只是觉得老师笑得很美,像寒冬的暖阳。
而顾怀均,照旧带着带着裴宁吃饭,做题,日子平静而逝。
高二下学期期末考结束那天,四个人跑到门口的饮品店吃冰。
骄阳似火,透过香樟树层层叠叠繁茂的枝叶,漏下点点若隐若现的碎金。树下瘫坐的四个人,嘴里咬着五毛钱两根的白糖小冰棍,凑成了那个夏天闪亮的记忆。
“好快啊,就要高三了。宁宁,你有没有想过,考哪一所大学。”陆厘靠着裴宁,一脸惆怅。
裴宁撑着脑袋,想了想回答道:“我吗?南开大学吧。”
“为什么?”咬了半口冰棍的顾怀均也不禁好奇。
“因为,周总理好帅啊。”裴宁从书包掏出历史课本,翻开其中一页,她指了指课本上的一张黑白照片。
少年莞尔,也暗暗记下她的理想。
日内瓦会议的门口,周总理一袭正装,身姿笔挺地朝前迈步。他那一步,走出的是一个新生国家的气度和尊严。
本以为是翩翩风流佳公子,原是心系苍生酬国身。
她对从那段烽火岁月走出来的领导人有着虔诚的崇拜,她想做周总理的校友。
身旁的陆厘摇了摇头,“啧,诚然,你说了那么多。但是,你一定是因为那个最肤浅的理由对不对。”
“小米,你以为裴宁同学跟你似的。”林耀凯欠欠地吐出一句,一副要挨揍的样子。
两秒后,果不其然,听见他的尖叫声。
裴宁盈盈一笑,不做解释。其实最深层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在天津出差,曾经给她带回来了一个小老虎模样的气球。从小没有玩具的裴宁高兴了好久。当天晚上,裴宁抱着小老虎睡了一整夜。
可是,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气球便瘪了下去,而爸爸,也离开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那隐晦的童年深处,那只小老虎气球像流星一样温暖了一瞬的夜空。
她想去找找。
人回不来了,物呢?总还有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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