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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1993·冬


虎子重新振作,  在同六子青松取经后,他学习打不死的小强精神,原地鲤鱼打挺,拓展思路,  将两间录像厅临时改为了台球室。

        青松说,  “形势一天一个变,  你别计划这计划那,先把第一个三年计划整好。”

        虎子龙马精神,  两眼冒光:“好!”

        六子说,  “就是就是,这三年计划里,  也把终身大事落实一下,明年你要二十三了吧,  眼见三十了,  赶紧的,  别像我光顾着事业,现在一样也没落着。”

        虎子迅速萎靡,  腔也不搭,迅速闪人。

        王虎觉得,他的人生大概率是要重复六子哥的。

        青松能结婚,  全赖一张俊脸,整段感情,他都挺被动的,要是没有蓉蓉主动,  青松和蓉蓉估计是成不了的。

        六子没结婚,就差那张好脸。据说,六子有个青梅,  小时候结过娃娃亲,后来两人颜值呈两极化成长,竹马六子越发拉胯,青梅则越来越俏。六子本来做生意就不顺,想着不能耽误人家啊。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望而却步,青梅也不中意他,顺坡下驴,就此背道而驰。

        后来六子就没结婚。每回从青松家回来,他总要拉虎子喝两口。虎子难受六子哥孤家寡人,更难受自己能被当做喝酒对象,不过是因为他们同病相怜。

        太惨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是诅咒啊!

        虎子痛下狠心,不走六子老路,再次奔赴相亲市场。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录像厅一时没本金做投入,台球室前途未卜,相亲市场最见风使舵。虎子完全没市场了。

        张蓝凤想给他找个稳定的工作,先做没编制的固定岗,后面再想想办法考编制。虎子不同意,他屁股坐不住。

        做生意虽然苦,操心多,但在虎子看来,还是比朝九晚五有意思。

        其实,错失小海这么个朋友对虎子影响还挺大的。

        去年他对青豆喊的那句“以后还玩不玩了”,没在那帮能憋事的好学生身上应验,全他妈应在了他这个穷瘪三身上。

        小海算是半个孩子王,虽然大了,但周遭这群人都认他。

        就算他没说怎么回事,大家也从他避开虎子的态度认定,是他虎子抢了小海马子。现在大家有点划地盘的意思。

        玩是玩不到一块了。

        虎子栽在了他最稀罕的友情身上。帮素素是朋友道义,和小海割席也是背叛朋友的下场,都是活该,真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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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顾弈那天,虎子特别脆弱。

        百花巷巷子窄、杂物多,家家户户门口都有挡道的杂物堆摞。台球桌搬不进来,虎子费好大功夫,一家一家弯腰打招呼,帮忙挪家伙,等桌子搬进去,再一家一家物归原道。

        好不容易桌子搬进去,打开包装拆球和球杆,发现球杆是两截,虎子当场把杆掼在地上,顺了会气,又重新拾起,装进包装,找人去退。走出门,见着四邻,虎子还一副好脾气样,打招呼说刚刚麻烦您了。

        等黄鱼车蹬出巷子,虎子迅速面无表情。

        冬天的冷风刮得人寸步难行。

        冷霜凝结枝丫,倒刺向天空,添上几笔生硬的绝望。广播里说,寒流滚滚,南城市上空正酝酿一场大雪,请市民做好防寒保暖的准备。

        虎子特意抬头看向天空,确认没有雪。

        说的什么屁话,什么叫酝酿大雪?

        怎么?他哭一场也能求雪?

        干巴巴骂完老天爷,迎来一阵呼啸,他心里跟被豁了道口子似的,风轰隆隆往里灌,针扎一样,生疼生疼的。

        他这一轮没蹬完,踩到一半忽然歇劲,黄鱼车被乍起的劲风倒吹回去几米,游蛇般拐到了路中央。

        路上的落叶垃圾随风飘摇,像是武林高手出场前的特效。

        而虎子,就是体现对方雄浑内功的背景板。他颤了颤冻僵的脸,掸掉身上那片顽皮的落叶,就像拂去心头雪一样波澜无惊。

        就那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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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子的眼泪就在临门一脚,他一直憋着,一直憋着,憋了一路。为强打精神,他甚至还在路上吹了段助兴的口哨。这让方才荒凉的心头雪像一枚声势浩大的哑炮。

        从清南区骑到西宁区,看看时间,差不多是顾弈火车的点,他又多骑了一段,在火车站门口停了下来。

        寒假也是春运,人山人海。有下车的,有来接人的,虎子挤不进去,也没想挤进去。他找了个石墩子,站上头张望。

        他想着能接到顾弈就接,接不到拉倒。

        顾弈出站,老远看到虎头虎脑的虎子,不由露出皮嗖嗖的笑。前天打电话给他,问要不要来接他,晚上一起吃酒聚聚。虎子还说没空,忙着挣钱呢,等挣到钱买摩托来接你,骑个破三轮接大学生说不过去。

        说是这么说,还不是来了。

        顾弈拖着这该死的蛇皮袋行李,倾斜长身咬牙往虎子那里走。拖出十来米,艰难淹进人海,勒手的袋子猛然一轻。

        是傅安洲

        顾弈居然没发现他。他扬扬手中的报纸:“我一直冲你挥报纸,你没看见我。”

        顾弈漾开笑,又指了指左前方墩子上的虎子:“草,我这什么待遇?都来接我?”

        他们老远喊虎子,虎子浑然未觉,一直在低着头。两人合力拎着行李走到虎子面前,拍他肩头,这厮才迟钝抬头,还问:“什么情况?”怎么两个人啊。

        顾弈瞧见他身后的黄鱼车,故意打趣:“什么什么情况,不是说要开摩托来接我嘛?怎么还是三轮儿啊。”

        傅安洲手还抓着行李,往对面马路指了指,“我找人开了车来。”又说,“你要是想开,可以换你开。”傅安洲知道顾弈对车实在痴迷,想开轿车,手搭一会方向盘都过瘾。

        “哟!”顾弈吹了声口哨,推虎子,明知故问道,“怎么?我说我坐哪辆啊?”

        都来接他,有点难抉择啊。

        虎子心头再次覆雪,一刻也没忍住,扭头就走。干他妈的。

        顾弈仿佛看错,怎么还拿手臂揩眼,不知道的以为哪家矫情的小娘子呢。

        “虎子。”顾弈一把拽过虎子的手,“你他妈”眼睛怎么红了?

        虎子被一股强势的力道拽回,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见不得人的脆弱。他低下头,把头掩进臂弯,疯狂推顾弈,“你他妈离我远点!”

        一双充血猩红的眼睛幻觉一样错过顾弈的视线。

        他讶异地拂开手背溅上的泪滴,迅速骂了句娘:“真哭了?”

        虎子太丢人了,有些失控,黄鱼车一时出不去,推搡到了周围的人,他梗里梗气地往前冲,一副要撵人的架势。顾弈和傅安洲一跳,反应迅速,双手双脚把他约束在地:“怎么回事啊?”

        肯定不是接人的事。接人撞了是好事,大家一起更热闹,肯定不至于哭。他俩明争暗斗程青豆,也没这样掉过眼泪。

        傅安洲知晓一半,摁住虎子暴躁的双手,安抚地问:“是因为素素吗?”

        “草他妈的狗娘因为她。她算个什么东西啊!”虎子爆发粗口。

        顾弈和傅安洲对视一眼,默契地盖棺定论。哦,为情。真丢人。

        火车站嚎啕大哭,丢死人了。

        三个大小伙扭打在地上,引起不小的轰动,春运本来就挤,他们仨跟个鱼雷似的,炸开一圈水花,一定程度上妨碍了公共秩序。

        归心似箭的人也走不动道,纷纷探头,想知道这几人在干吗?抓小偷吗?问着问着忙掏自己的兜,想知道自己的钱被偷没。

        很快,来了个戴红袖章的保卫人员,问过情况,知道不是小偷,只是单纯的为情所困,赶紧让他们起来,回家打去。他们这里不负责感情纠纷。

        傅安洲鞠躬道歉,让顾弈把虎子拉出去。

        他把顾弈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想了想,让司机开去南城大学教授楼,他则跟上了那俩人。

        顾弈坐在黄鱼车后头,傅安洲倚靠黄鱼车,分掉了兜里最后两根烟。

        虎子哭个没停,用力过猛,还跟公鸡似的打鸣。导致周围不停有人看戏。

        闻见烟味,他抬起狼狈的脸:“你们就自己抽啊?”

        顾弈手抄进兜里,拉出两个空袋子,“没了。”

        傅安洲衔着烟,学顾弈的动作,他左边拉出了个空裤袋,右边塞了个钱包,没顾弈掏得潇洒。不过确实没烟了。

        虎子气:“草他妈的。”

        顾弈把手上这根递给他:“抽吧,还剩两口。”

        虎子接过,嘬着烟,慢慢止了哭。

        顾弈把玩深漆的木棍,问虎子,车上的几根棍子怎么回事?

        虎子大骂:“妈的,那老板骗我,卖我断掉的球杆,不要脸,我特意跑来找他算账。”

        顾弈皱眉,拿起两截比对,“这不是有螺纹口嘛。”他顺着杆头的粗细,对准一拧,两根半截的球杆立马抖擞,变成一根完整的台球杆。

        草他妈的。虎子一脸尬色,用力碾熄烟头,虎里虎气往车后头一坐:“走!”

        顾弈和傅安洲对视一眼,没想到苦活轮到了他俩身上。鉴于傅安洲手上还有半截烟,顾弈蹬上了三轮。

        傅安洲问:“骑得动吗?要不你先骑,我跳车。”

        顾弈说不用,他现在下头锻炼能直接犁地。

        傅安洲好奇:“怎么练的?”

        “跑步,扎马步,上回去庙里,我看和尚扎马步,跟着扎了会。”

        顾弈真骑得动,一口气载着傅安洲虎子顺风骑了二里地。

        虎子坐着后头骂骂咧咧:“你说,人真的是顺的顺,逆的逆,我他妈骑过来一路逆风,轮到你,他妈的又是顺风。”后半句他没说的出口——活该程青豆对你不来电,就该你背!

        行至南城大学附近,顾弈和傅安洲找了个没人的建筑前换人。

        虎子趁机下车买烟,付完钱,眯眼一嘬烟,才看清那老房子是个什么地方。

        他们三个站在大名鼎鼎又大隐隐于市的南城二监大门口。这里人来人往,位居闹市,加上大门紧阖,外人根本认不出这是哪里,只有本地老居民才知道。虎子外公外婆家住这一带,所以他认得。

        这是后门,一般是放人的口子。运人进去、写有南城监狱四字的大门在前面,那里戒备森严,能看见瞭望塔楼。

        虎子冲他俩使眼色:“你们猜这是哪里?”

        傅安洲抬头,“哪家王公的后花园?”

        顾弈对这儿也熟悉,见这儿无人逗留,没有杂物,恍然大悟:“原来监狱在这儿。”

        他一直听人说,南城大学附近有座很牛的监狱,位居闹市,专关重犯,几十年来从无逃犯,他从来么见过。这么一看,又显摆又隐蔽,奇了。

        虎子嘴上没毛,哭完就皮,胡说八道:“进去转转?”

        “进去还不容易?”顾弈朝他扬下巴,“就是出来不太好出来。”

        他们三个又说了一路监狱的事。

        傅安洲外地的,负责听。顾弈和虎子本地人,负责传播谣言,说的邪乎死了。本地鬼故事的很多开头,鬼都是从二监的埋尸洞里飘出来的。

        话说到半截,正好天黑。西宁区的二监被远远甩进深不见底的夜色

        -

        正如广播预报的天气,南城上空酝酿着一场雪。

        青豆出门时,觉得天光比平日亮堂,走到室外,等鼻尖飘来一点凉,才幽幽抬眼,后知后觉望见纷纷扬扬的雪花。

        地面的雪很薄,一踩便扁成薄冰。饶是如此,依然够青豆激动的。她记得上次下雪,她还和顾弈虎子打雪仗呢。不知道这次的雪够不够打雪仗。

        青豆一路手舞足蹈,经过邮筒,把鱼娘书生的第十八章回塞进去,还往积雪的盖子上画了颗五角星,留下纪念。

        她真是不催不动,一催才勉强生出动力,挤出那么一点东西。第三任天风白衣也不尽责,在第二任张建国毕业后,有负所托,一次都没来找过她。青豆一度以为自己的故事被高度弃文,实际,读者只是在远方被切断了联系。

        青豆年底收到张建国的信。他问她,是不是不写了?不写他就不等了?不写他就通知大家伙儿也别等了。

        青豆一听用词——“大家伙儿”,感觉有一帮子人在等她写故事。青豆使命感很强,埋进缝纫机,又憋出八页纸。仁至义尽,这回,她把鱼娘书生写掰掉,顺便还在最后写下“完”。

        青豆高三期间也不知道写的啥,云里雾里,等到憋结局,前言不搭后语,非常生硬地冒出来个男配,“破坏”了他们。那刻她无比佩服金庸,怎么这么能编,这么多人,怎么就编得不会忘呢。她笔下统共五个人,还编得磕磕巴巴的。

        第十八章回,鱼娘与书生血海深仇纠缠不休,他甚至要为她放弃科举考试。鱼娘不得已与男配演了一场戏,假装暗合已久,逼走书生。书生含恨赶考,金榜题名,结局处,皇帝指婚公主,鱼娘在山里听到这个好消息,捂住心口,笑着吐了口血。书生最后也不知道鱼娘爱他。哦,他们最后也没行成房事。

        老师说,好故事多是悲剧。不管写的好不好,反正结局是标准的好故事套路。

        青豆寄出信,迎着飘雪,如释重负地往百花巷走去。

        刚走到巷口,青豆便瞄见熟悉的一道颀长,鹤立雪中。不雅的是,此人正站在小便池边解手。

        百花巷是个破巷子,街坊邻居都上公厕。和别的巷子差不多的是,百花巷的男小便池露天开放,两边凸出点水泥挡住便溺的部位。

        当然,男人们根本不在乎挡不挡,譬如此刻,顾弈偏头,明明看到了程青豆,依然撒得很欢,潺潺水声刺耳清亮,如泼天瀑布,飞流直下。

        室外雪天,温度零下,青豆目瞪口呆地看着小便池隐隐飘起层温热的白雾。像说话喷出的白雾一般,先很浓重,再徐徐散开。

        顾弈眯着眼睛,有点没睡醒,整泡尿是盯着她撒的。

        这个……登徒子!

        青豆真的很想上前两步,把他那里看个清楚,吓死他。可她不敢。她的胆量也就限于两厢遥遥对视,再愤而举起相机,把他咔嚓下来。

        1993年,海鸥df-1新胶卷第一张,拍的是顾弈傲立雪中,冷脸撒尿。

        顾弈看她拍照,也不躲,大大方方撒完,按照自己一贯的习惯,抖一抖,慢条斯理地拉上裤链,拖着懒洋洋的步子朝她走去。

        脚步踩着积雪,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动。

        顾弈早起就是没什么精神的。也不知羞,也不知耻。凉雪钻进他衣领,他毫无感觉,肩也不缩一下。

        此时此刻的程青豆,模样宛若画中人。

        雪花横斜飞舞,雪点沾满乌发,冷风把她一张俏脸吹得雪白。有调皮的小白点落在她的长睫上,能看清是六角型的。顾弈很想知道雪花的感受。

        吻上她粉笔般的皮肤是什么感觉?是甜的吗?

        顾弈接过相机,眼睛不遮不掩地粘在她的脸上。

        他没清嗓,声音沙哑,一开口如拉风箱似的,“程青豆,你知道你现在很漂亮吗?”

        青豆愣了,一双眼睛流光溢彩。

        他清清嗓子,把刚关机的海鸥再次打开,对准青豆的脸,“你知道你现在有多漂亮吗?”

        海鸥镜头的布帘快门迅速开合,将兜头白雪的程青豆用闪烁的闪光灯包裹,塑封进时空。

        拍照时,如有默契,她一动没动。等咔嚓结束,他收起相机,青豆兴奋蹦跳地转身,四处找玻璃。

        顾弈看向她时,眼睛都在冒光。青豆急切想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有多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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