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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梁上雪月


南箫一掌侧开衣摆,头也不回,径直从嘉攸身前走了过去。

泰山力掌高高举起,黑色的阴影笼罩在嘉攸头顶上,眼看着便要电光火石一刹,瞬间猛地砸下来。眼看便是发力的最后一刻,南箫忽地一使力,却听来身后一阵劲风卷起,那股排山倒海的力量一下子便被隐隐缠住,半空中卡住了自己半只胳膊。

怒不可遏之际,南箫愤然回头,只见即墨瑶的长袖无声递出,轻轻巧巧,缠在自己粗壮的手腕上。自己渐渐歇力,那水袖也自然而散。

南箫咬着牙,指关节咯咯作响:“即墨掌门,碎琼林的家事,还轮不着你个屁孩子插手!”

即墨瑶微微偏过头,淡然轻声:“听。”

独自躺在地上,已失却最后一丝力气的嘉攸,正颤抖着四肢,闭眼倒在血泊中。双手各握着一只白篪,“叮、叮”几声,如鸣佩环的碰撞声久久回荡在霜潭的黄昏。

只听得试官拿起判笔:“中音变徵划羽——成!”

待得比试结束,人群散去,只剩下清风吹起即墨瑶的纱袖,轻抚着南嘉攸毫无血色的皮肤。南林的李雾医师说,南家公子最迟明日便会醒过来,因此只剩下两个少年的决战便定在了一日之后。

三天前还被众星捧月般围绕的南公子,此刻父亲离去,兄弟失散,母亲也不知所踪。这像极了年幼时的自己,即墨瑶将一勺草药放在嘉攸嘴边,默默地想。

“立榕山的新娘子来喽!新娘子来喽!”在一片各门弟子年少轻狂的起哄声中,令狐清卿穿过人群,径直向着南嘉攸躺着的地方走去。

即墨瑶将那丝绒被轻轻在嘉攸身前掖了掖,起身横袖,拦在清卿面前。

清卿拢袖行个礼:“见过逸鸦漠即墨掌门。”

“不必如此。”瑶掌门一双泪眼,盯着清卿脸上一道道刚刚结痂的伤口,“你们烧人府宅,逼挟南林亲眷,戕害碎琼的千珊先生,又有何面目来见你的夫君?”

听得这话,清卿既不反驳,也不生气,只是更深深作个揖:“劳烦即墨掌门传个话,南公子若是在决战之前,交回我师公的木箫,我便饶他一命;否则——”清卿忽地抬起明澈的双眼,“只怕他活不到喝自己喜酒的时候。”

说罢,一拂袖子,转身青影便瞬间消逝在密林里。

这般迅捷的身形转眼不见,惹得一众年轻人又拍手大笑起来:“新娘子害羞喽!新娘子躲远喽!”

一路跑出了几里地,清卿才终于将那些恼人的聒噪声彻底从脑海里清除了个一干二净。在密林里独自兜了一圈,却是一个粉衣服的南家侍女也没见着。

闪身黑影擦身而过,清卿猛地一惊,登时蹲下身来,躲到了密密麻麻一片灌木丛里。

“台姐姐,你若再不交出《翻雅集》来,可别怪我不认姐妹情分了!”

“究竟要奴家解释多少遍,妹妹你才肯信?”两个模糊的黑影几乎一模一样的高矮胖瘦,便像是从一个活字板上印刷出来似的,正猫在一棵柏树之后窃窃私语,“那夜你我二人中了埋伏,只不过是折在了个丫头片子手里!”

这声音的主人清脆婉转,另一嗓子声却多了几分霸道:“被一个侍女抢去了古谱?你去说给鸨妈妈听,看她信不信?”

“你阿月妹妹要是有那个胆量就回去。”婉然的声音再次响起,“不久之前,阿语妹妹刚被个白皮客人捏碎了脖子,谁知道鸨妈妈趁着大火逃到哪里去了呢。”

一阵沉默,树林沙沙寂静下来。

许是拿定了注意,清卿隐约听到灌木林背后“咔哒”一声响:“台姐姐,趁着楼姐姐不在,你我二人去一趟西湖如何?”

“西湖?”

“正是。”粗蛮的声音沙哑传来,“南林一场火,大家都说那江素伊江夫人,是跑到宓羽湖避风头去了……你不见今天场上的南家公子,差点用西湖的‘出水莲’,打在自己的亲老子头上?”

微弱的“嗯”一声,许是婉约声音的女子思考许久,答应了下来。

清卿从矮小的灌木之后探出头,果然见粗壮的树干之后,一袭橙衣、一缕黄绸,隐隐约约从那合抱的木皮枝丫下露出薄薄一角。放出几枚棋子在手,清卿蹑手蹑脚抻长半个身子,眯起眼睛,瞄准了那橙丝黄衣之后的人形。

忽地鸟声鹊起,两枚棋子即将离手一瞬,头顶的枝丫忽地剧烈颤动起来。几只乌鸦画眉蹭蹭跃起,捏起嗓子叫着,一下就飞到乌漆漆的天幕中去了。两个女子受惊,生怕是那“南林侍女”要自己二人重蹈覆辙,不及思考,便头也不回地向树林外窜了个措手不及。

一只大手从清卿身后,电光火石一般的速度,登时捂紧了清卿的嘴巴。感到丝丝泉水寒温般的内力穿过,清卿拽住那只胳膊,大力一扯,让自己从安瑜的肩膀前面挣脱出来。

安瑜与岳川的术法大致同出一路,只是安将军年纪太小,一时半会儿赶不上孔将军凤毛麟角的本事罢了。

清卿刚准备提起嗓门,安瑜一个眼疾手快,又反手一捂,堵住了清卿的嘴:“不是告诉过你,不能轻易显露‘刻骨银钩’的功夫么?”

“你的伤好些了?”清卿冷哼一声,从安瑜身边径直走开去。

“好姊姊。”安瑜张开胳膊,挡在清卿身前,“姊姊今日小胜疲惫,就别把力气浪费在两个蕊心塔的姑娘身上了吧?”

背转过身,清卿默然停下脚步:“将军当真以为我是来争头名的?”说罢,突然一阵哽咽,眼中快要涌出泪来:“霜潭离玄潭……太远了。”

安瑜走南闯北,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是没怎么见过女孩子流眼泪的模样。眼见着自己一句话,清卿即将便是止不住的泪水上涌,吓得一下子失了魂儿,瞬间忘了左胳膊是长在右肩膀下面还是脑袋顶上。

一滴清泪终于从道道伤痕之上滑了下来。安将军手忙脚乱一阵,终于下定决心了决心。伸出手,“啪”地在清卿肩膀重重一拍:“后天。”

清卿立刻抬起噙满了眼泪的眸子,望着夜幕中若隐若现那张黑乎乎的脸:

“当真?”

“后天,一言为定。”

细长的码头迢迢延伸进碧色的大江之中,远远望去,江波翻涌而微雨云霁,遥遥无际的江水像是块淡色的翡翠,一汪流淌,便嵌在这茂然南林的环绕之外了。

四人相继上得船去,眼望着这足有蕊心塔五六层高的巨船,清卿不禁深吸一口浓浓的水雾气:自与绮雪下山之后,坐船的次数倒也不少,这般巍峨的巨轮倒真是头一次见。几个船夫腰间挂着小鼓,闭上眼睛自在唱着:

“碧峰苍翠踏水云,行江吟断一山青。漫待春来花入户,我今抖擞雪中行……”

小歌儿煞是好听,不待鼓点停下,一股浓浓的肉油之香从船舱深处传来。八音会每日的比试都损耗不少内力,然而四人比不得南家亲戚锦衣玉食,只得半饿半冷地空熬着。此时一下子闻着肉味儿,清卿捏起弱无声的脚步,猫着腰便向香味飘来之处寻了过去。

刚到舱门口,却是半低着头,好巧不巧和孔将军打了个照面儿。岳川见清卿这副猫身提脚的模样,不由笑道:“林儿,怎么一上船便窜到了这厨房里来?”

清卿摸摸自己瘪下去的圆肚皮,眼巴巴地向岳川眨了又眨。

岳川笑着叹口气,揉揉清卿的脑袋:“嘘——”说罢,蹲下身子,和清卿一前一后,闪身溜进了厨房后门去。

小小的厨室好不热闹:起锅的、烧火的、倒油的、添柴的、扇扇子的、磨刀子的、剥菜心的应有尽有;白菜青椒绿葱黄萝卜、肥牛嫩羊稚鸡香猪鲜鱼,一样样素叶肥肉满满挂在半空。香气浓郁,像是将世间所有享些名声的菜系都混在一起,清卿便是只闻得一口,也要被醉得走不动路来。

岳川连拉带拽,生生把清卿安置在一扇木门之后,一个人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烟火中。不一会儿,提着半只肥鸡走来,扯下一只油乎乎的大鸡腿:“你别脏手了,张嘴!”

满满一口油香瞬间洒满清卿的小口,清卿含含糊糊地咬着骨头,连鸡腿最前和最末的两块脆骨也啃得干干净净。终于是嚼完了一大半,清卿待口中腾出不少地方来,便唔唔问道:“将军,师公从哪里找来这么一艘大宝贝?”

“五湖四海仰慕桑菊居士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岳川自己用帕子垫着一只鸡翅膀,“这次好像是‘龙枪派’隐身多年的老前辈,不知怎地听说了前次的状元公要来,这一艘大船火速便开过来了。”

清卿沉闷立榕深山多年,听得“龙枪派”的名号,只觉得耳生,便也不再细问。两个人正低声大啃大嚼,隔壁夹板背后,突然一声撞击之声“咚”然作响,二人含了一嘴油,不约而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好居士,悄点声吧……”

“还是你动作太慢,不然我哪里会绊倒!”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接连不断在旁屋作响。哒、哒、哒的脚步声细得几乎要听不清,正由弱渐强,逐渐朝着厨房的方向靠近过来。

清卿和岳川一齐弯下半个身子,一高一矮,眯起眼睛看向隔壁:

安瑜和莫陵枫两双手里提了四只草鞋,将军在前,居士在后,一左一右,一手一脚,一致统一地向着厨房前门不断靠近。

到得门口,安瑜打个手势,陵枫立刻便后退一步,像张薄透纸一般,紧紧贴在船舱隔板上。安将军食指轻敲,前门“吱呀”一声,露出一条微缝来。厨房里烟火烹炸,忙得热火朝天,谁也没发觉门前门后统共已经藏了四个人。

离前门最近的案板上,腌好的半只白水鸡正静静躺在安瑜身前。

小将军窝起后背,把身子隐藏在灶台以下。黑乎乎的灶锅迷糊着黑黝黝的安瑜,别说厨子学徒之类,便是清卿不仔细看,也当真发觉不了。

白白嫩嫩的香鸡毫无察觉,一条腿刚被黑粗指头拽住,安将军却猛地后仰。还没叫出声来,清卿一个反手,便用糙乎乎的小手将安瑜的嘴巴捂了个严严实实:“不是告诉过将军,不能轻易显露‘梁上偷鸡’的功夫么?”

被捂住了口鼻的安瑜一时喘不上气,乌黑的脸憋得发紫,一下子掀开清卿的胳膊来。这一掀可不得了,满地的桌子椅子筷子勺子,乒乒乓乓地撞翻了一地。

相互对视一眼,安瑜抓起案板上的半只鸡,厨房里的三人顷刻夺门而出。

胖墩墩的厨子头哈着腰,仿佛要把自己的千层肚皮都像奶油一样折叠起来。这厨子头的胳膊和腿活似四根胡萝卜,曲着身子时间一长,嫩萝卜登时出了水儿,滴滴答答的汗珠全落到地板上来了。

“几、几位大人饶……饶命,小的正翻炒着那鱼片里的奶汁,啊不是!奶汁里的鱼片……”

岳川“咳咳”地清两下嗓子,深沉道:“说清楚。”

“是、是!”那胖厨子一下子慌了神,身子一歪,险些自己把自己吓倒在地,“是奶汁炖好了鱼片,再用小火慢慢煨着那珍珠鸡……好我的老天爷,小的做出来那奶汁鱼片,简直白得像是霜潭上的雪块块,一口下去,那个又甜又鲜……”

几个人刚吃饱了一肚子鸡肉,听他这么一说,非但不饿,还难受得就快要吐出来。岳川一拍桌子:“说重点!”

“重、重点!”一个屁股墩,这圆滚滚的厨子当真是经不起孔将军雷霆惯耳,“咣”的一声坐在地上。慌忙爬起,用斑裙子摸一把汗,“小的就是那一回头啊,哇塞!可是不得了——腌了正正一天一夜的珍珠鸡哇!三个贼两高一矮,一把扯着鸡脖子、一手拎着鸡屁股,咣啷啷撞翻一路桌椅板凳,就那么光天化日地跑了吃了啊!”

说道伤心处,厨子头一下子直起腰,拍打着圆润可弹的大肚子:“我的珍珠鸡啊!小的腌了一天一夜……天杀的贼呜呜……”几个人见这可怜厨子哭得动情,不由得心底虚浮,一个个拿起手帕,摸了摸嘴角残余的油光。

正哭得伤心,胖厨子忽然一个激灵,自己立刻止住了哭,又掏了掏衣袖,一下子翻出一团泛着奇特味道的乱草来:“还有、还有一个!大人们,那贼跑到半路,可还是丢了一只鞋哇!”

一听此话,等了小半个时辰的桑菊居士终于长出一口气。岳川走上前,拍拍厨子肉敦敦的肩膀,温声道:“那几个贼偷了你的鸡,着实可恶,今儿个中午也不必重新准备了……倒是你看这草鞋,皱皱巴巴没个样子,想必也是穷苦人家,一时嘴馋了吧。”

胖厨子头一下子抬起脑袋,眯眯小眼儿又快要挤出泪来。

“这块宝石是末将早年从立榕山脚得来。”岳川一边安慰着,一边从腰间解下一块亮莹莹的青色石,色泽通润,便是个不懂行的,也能从一块石头里的光看出成堆成堆的黄金来,“且一时抵了你的宝贝鸡便是了。”

胖乎乎的肉脸上,一下子挤出一条快要咧到耳根的笑容来。刚是欢天喜地地接了石头,着急要走,丝毫没发觉那怀里的破草鞋,一个拐弯就被岳川顺在手里了。

岳川把鞋悠悠抛回陵枫身前,眼看着居士裂开口子的衣摆,一下子露出白白净净五根脚指头来。正待陵枫啊哟啊哟地穿鞋回脚,尚未关紧的舱门一下子重新打开:“林儿,这些天早就看见你,今日可算是能来打个招呼了!”

木门“吱呀”一声被猛推了开来,只见南嘉宁白袍白靴,一袭胜雪,傻呵呵笑着立在四人眼前。清卿不由得语塞:“那个……你兄长、南公子……没有大碍了?”

嘉宁点点头,又摇摇头:“今天早上刚刚醒转。只是即墨掌门看得紧,一步也不许别人靠近,还差点用袖子打伤了几个龙枪派的小辈。”说道此处,忽地是从怀中取出一块墨染的帕子,递到莫陵枫身前:“晚辈此来不敢相瞒,便是想请桑菊居士指点一二。”

陵枫一听得叫到了自己的名儿,吓得把破鞋套回脚上,咳咳嗓子:“南公子,但说无妨。”

听得这样一说,嘉宁赶忙上前,屈起身子,将染花了的手帕递到陵枫眼睛边上,神色恭敬不已:“早闻居士曾夺得八音会状元之名,不知这样的招式,居士可曾见过?”

一时好奇,其他三人也不由得一起围过来看。只见淡淡的墨水痕迹已然洇了开来,隐约能辨出一男一女被粗线勾勒着,像是要打起架来。

女人手持长剑,男人执一细丝,纵是寥寥几笔,也能看出画中针锋相对的神态来。

见几人看得入迷,嘉宁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弟子随父亲走得急,只是凭着记忆,随手几笔记在了帕子上。只是第一试下水那天忘记取出来,便被晕成了这副样子。”

陵枫眉头紧锁,双眼紧紧盯牢了一男一女双刃相碰之处,仿佛一下子被吸到了另一处世界似的。忽然手心一拍脑门儿,转过头来:“是小书的‘刻骨银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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