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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罪孽轮回


“啪”的一声,脑壳儿碎裂,浆液散发着浓腥气息,从伤口处流出来。红里荡着丝丝缠缠的白,只见绿衣女子已然无神的躯体正上,头顶凹陷下去一块诡异的形状。

“比清商再高一点。”清卿心中下意识地想。

连忙提起衣摆,却已经来不及:血和浆混在一起的稠液已然从压扁了的眼球里爆出来洒了一地,清卿的衣衫、裙摆、甚至头脸都沾上不少。定睛望去,第三道墙身之前,正列着橙、黄、青、蓝四个女子,各人手中抱着一架圆圆的阮。

“我不想留活手。”打定主意,清卿便飞也似的冲了过去。

四阮齐拨,清卿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要炸开来。于是先瞅准了打过照面的橙、黄二人,闪过阮弦上崩出来的音阵,结实一箫打在阿台的白阮面上。

橙衣阿台踉跄推了几步,忽地无声到地,口鼻流出细细几股血。

黄衣女迅速拔下头上金钗子,和绿衣阿明一般向清卿的方向掷来。清卿袖中奔出两枚棋子打在钗尾,逼得那金光改了方向;又旋子飞起空中抬手,转身一闪,就将那熠熠金钗握在手。

流苏夹在指尖,清卿让那钗子于下伏时闪电飞出。金影穿过黄衣变得通红,又重新钻进之后的蓝衣中。

看这两人眼见是不活了,清卿在满脸溅起的血污中抬眼,盯住蕊心塔的青衣阿应。

唯独对这一个下不去手,谁叫她穿着和自己同色的衣衫呢。

可惜阿应似乎并不这么想,阮弦魔音骤起,一下一下打在清卿脑中。清卿只觉得头晕目眩,胸中恶心翻腾,再也克制不住,终于发足狂奔,两抹青衫越来越近。

“对不起。”骨头碎裂的声响震着清卿胳膊,“我没得选。”

阿应渐渐眼球暴突,舌头伸出惊人之长,费力地挺着天空。一股恶臭袭来,清卿忽然觉得,手里一下子重了不少。

待自己反应过来,蕊心塔最后一把精致的古阮,正碎了轴和品,独然躺在地。身侧那软绵绵垂下去的脑袋,只剩下白皙柔软的脖子吊在手心,一动不动了。

回头看一眼天玑门,血污狼藉映入眼里,清卿胃中难受得一阵翻腾。连自己握住木箫的手,都黏糊糊血淋淋,只怕今年中秋是回不去了。

手掌上一阵剧痛传来,低头一瞧,竟是大半乌黑青紫,正顺着经脉,一步步延伸到胳膊上来。原来金钗含毒,贴在皮肤上便渗进了脉络。

碧汀毒还没解,却又中了蕊心塔的毒。

不过清卿为那解药奔波良久,已然不在乎多一毒少一天的事。只听得第四道墙外铁器碰撞、喊声震天,不由得后撤一步,将白玉箫紧紧攥在手,迎着墙头一跃而上——

对面的玉衡殿大门敞开,一眼看不到头的盔甲和矛尖正如海浪般涌动在脚下。

清卿不想恋战,恍惚间,忽地望见侧方开阳殿柴草满园,似乎并无卫士把守。不及多想,登时腾转身子,翻过殿顶、檐角、瓦砖,急急奔向了开阳。

“报——”另一个年纪大、气力足些的兵士跑入,“那青衣女就要冲到天权门了!”

这一声叫唤,别说箬冬,连气息奄奄的孔岳川都忍不住用力抬起头。清脆的脚步声从帘后传出,遍满花香的腰肢随即闪在温弦肩头:

“掌门别担心,让妾身去解决那个木箫野人。”

温黎立在一旁,见风姿绰约的女人和父亲在殿上耳鬓厮磨,心中涌起一丝难以言说的难受,便趁着掌门不注意,偷偷溜出了殿去。

“那、那女子……”壮兵士接着道,“啊不,那野人还说了……”

“说了什么?”

“说掌门要是还不放人,她就要烧了掌门、掌门的开阳殿……”

“去告诉你们掌门,今天不把孔将军放了,我就烧了他西湖的殿!”

清卿小小的身影立在高耸的开阳殿顶,脚踏正吻,垂兽两旁,手中的火把噼里啪啦爆着花。愈来愈多的将士、官兵围到近前,却是谁都不敢破门而入,生怕那满院子被清卿打翻的灯油流了出来。

清卿昨日刚养了功,此刻气力十足,一声高喊,人群中竟还有人湿了裤子。

墙下面瞬间热闹起来:有扔长矛的、有抛钩子的、甚至还有人捡起石头就直接网上砸。清卿立在尖顶上岿然不动:又远又高的墙挡住了大半攻击,剩下一半都掉在院子里,根本打不在自己身上。

似乎有人跑去给温弦报信,有人偏不服管,登上对面女墙,拉满了弓就要连射三箭。

清卿刚在玄潭箭阵中捡回一条命来,此刻看见对面笨手笨脚的远射功夫,一丝冷笑挂在嘴角。点过“高峰坠石”,捺一笔“崩浪雷奔”,只见三箭掉头而反,直接冲着放箭最欢的几人射了过去,打出好几个透心的窟窿来。

蹲在瓦顶上的人连叫出声的机会都没有,只是手中握着弓,倏地不动,立刻翻下墙去,“砰”地砸在地上,身上的窟窿血流如注。余人看见清卿这般狠手,哪个还敢做声?

不等人群从震惊中回过神,忽地墙那边一声喊叫:“我来会会你!”

虽听起来只有一人在喊,却是两个黑影同时飞出,一左一右的大汉身长七尺、满身腱子壮肉、面皮青筋暴突,重身腾跃而上到开阳殿的墙头上。

落下一瞬,大地好似晃了一晃,连坚实的琉璃瓦顶都对称塌下去两块。众人一见这般泰山压顶的功夫,认出这是西湖的“双生斧”两位好汉,尽皆鼓起掌来,大叫道:“好!”

“蹭”一声响,两板开山偃月斧风声呼呼,两个大汉一左一右,从清卿两侧夹奔过来。清卿纵身后跃,待得斧头在正吻上砸出个大坑之时,双脚以前以后,顺着圆而滑的殿顶下在垂兽之处。

瞅准了大汉歇脚的功夫,清卿灵身跃起,将火把高举而往右边大汉的后背上砸。谁知左边一人立刻赶上前,板斧一砍,将那火把一分为二,险些抹过清卿的胳膊而划开去。

连忙拐回半只胳膊,清卿伸手便去夺空中燃起的半边火把,谁知这正巧中了双生斧的下怀,一个扫腿,一个刺心,逼得清卿在空中横过身子,上下悬空而无法立足,木箫刚撑在角兽上,就被右边直起腰的大汉当头砍来。

不料斧头打在白玉箫身,火花四溅,木箫竖直立住不为所动。

趁着大汉二次又砍,清卿心生一计,上半身握箫从左侧点起,足尖却轻巧落在了右侧的屋梁。这一个间隙,左边大汉一把将半截火把子捞了回来:“现在滚出西湖去,还来得及。”

瘦小的清卿被两个肌肉大汉夹在正中,进也不行、退也不是,且这二人配合默契至极,说是两个人,便是五六应敌怕也不为过。

双斧寒光中翻腾,清卿终显吃力,一个不留神,脚腕上结结实实挨了一砍,不知断了哪几块骨头筋,只是落地站都站不住了。右边的大汉毫不留情,斧头锋刃划过,直指清卿鼻尖。

“大哥在殿里、师父在玄潭、师姊们在立榕山……”清卿从房梁上摔下去的一瞬,咬紧了牙,像是要把万千仇恨都咽在肚里,“令狐清卿——不能死在这儿!”

想到此处,另一条腿不知哪来的力气,单脚勾住檐角兽一蹬,忽地倒立跃起,指尖牢牢扒住了瓦顶的屋梁。

左边汉子眼看就要对那几根细长的手指补来一斧,清卿白玉箫当头而迎,便又是一阵刺刺拉拉的火花四溅。不及汉子重新反应,竟是箫身下垂,清卿趴在倾斜的殿顶,一式“千里阵云”,横扫在左汉子的小腿骨之上。

那汉吃痛,高叫一声,想要运气抵挡,却哪里抵得过白玉箫坚如磐石?只是听得“咯”声弱响,汉子腿骨正前立刻凹下去一个青色的小坑。终于抵不住一跤跌去,却是腿骨裂开,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清卿只觉得自己的脚腕快要彻底折断一般,毫无知觉,只好翻身趴在斜梁上往下滑。

右汉子见兄弟受伤,哪里肯放过她?只是疾奔几步,赶下来板斧高举,对着清卿后心就要直砍下去。清卿打个轱辘,仰面朝天,双手抄起木箫抵在身前。

层层汗珠外冒,清卿的胳膊如何能有板斧汉子那般有劲!无奈胳膊肘不住地弯曲下来,眼看斧头就要砸在自己腰上,一劈两半了。

也是亏得这开阳殿的琉璃瓦顶光滑不已,清卿一道撑着斧力,一面不住地沿斜角向下滑。隐约间只觉得仍有知觉的脚后跟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物事,想也不想,脚腕一勾,身子便不受控地出溜下去。

板斧最后大力一劈,“轰”一声砸在大殿侧脊,大地房柱摇动不已,纷纷落下不少尘灰来。只是那斧子用力太猛,似乎砸穿了顶子陷在其中,拔不出来了。

趁此天赐良机,清卿赶忙止住下滑的力量,双手勾着檐角,又重新提起爬了起来。

低头一看,自己满手满腿鲜血淋漓,哪里还有喘息的力气?也是恰逢右汉子终于趴上正吻站起了身,单脚跳起来,眼看着就要向清卿脖颈砍来。

千钧一发之际,忽地几枚黑白棋子飞向起身的汉子眼前。棋子去势甚急,板斧粗犷而抵挡不过,只好逼着他一步步后退。

“不可!”众兵士见了,都惊声尖叫。

右汉子退到屋脊之侧时,突然身后受力一击,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上身已然收不住地继续向后——竟于膛肚间猛地破开一个大洞,纠缠的肠子泄涌出来,斧光凛凛闪耀在血光中。

原来是左汉子拔出了斧头,想上前助兄弟一臂之力,却被兄弟的后背挡住了棋子来路。根本看不清怎么回事,已然在右汉后退时收不住斧子——

那一斧便捅穿了兄弟胸膛。

“双生斧”二人是同胞一母所生,平日里默契之至,从未出过生气不满的差错。此刻竟是不同丧,常人哪里受得住这般悲痛?痛哭一嗓,咆哮大吼着上前,将那仅剩的一把板斧舞得呼呼作响。

清卿奋身爬起,单脚站立,在汉子近得身前时,竟偏头微笑了一下。

汉子愣住,清卿将那半截火把从身后闪了出来。这下轮到围观的看客们倒吸一口凉气:三人大家看着热闹之至,却忘了刚才那半截火把卡在檐角兽上,被差点滑落的清卿给捡了起来。

眼看闯殿无望,淡淡无痕的浅笑拂过清卿嘴角,眼看着那熊熊燃烧的大火,就要落到满院油污的开阳大殿中去了。

“林姊姊——快停下!”就在清卿即将松手的一刹,熟悉的叫喊竟远远传来,引得一众官兵乱成一团。清卿偏过脑袋,定眼一看:温黎一路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来到殿墙下。

右汉看见自家主子,也不得不先暂时收了手。

黎公子只有寻常大人的肩膀那么高,穿行得满头大汗,跌跌撞撞扶着墙:“林姊姊,你别去和爹爹置气,我爹对孔将军下狠手,就是等着要把你引来!”

“引我?”清卿一下子呆住。

温黎咬咬牙,想到父亲被那女人勾得七魂出窍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干脆一股脑儿全吐给了清卿:“姊姊手里的白玉箫多值钱啊!随便哪个门的人拦下了你,白玉箫可就归爹爹了啊!”

“公子!”之雨姑娘跟在温黎身后,一听此言,吓得赶紧出声止住了主子话头。

“怪不得……”清卿心下明白一半,“怪不得是即墨来给我报信。”

见清卿踌躇起来,温黎接着道:“姊姊快回去吧!只要你回了立榕山,爹爹也没法把将军怎么样……林姊姊!”许是一转头,温黎看见家兵头子们正成行成列地乌压压立了一片,赶忙又喊:“我这就让他们都退下,姊姊快走吧!”

说罢,回身下令:“都退出去!”

大将小兵踌躇一阵,不知该听谁的命令。转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还不滚!”黎公子又是一声大喝,几个头子无奈,只好带着手下人都向后退了十步。

待得兵士离远,温黎又向着屋顶上的汉子大喊:“你也走!”右汉子恨得拳头嘎嘣嘎嘣响,哪里肯听这小主子的话?偏是一个眼神,和旁边李之雨狠心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冷汗直下,右汉算是想起了温黎他爸的身份,牙齿扭动着,瞪起眼睛退下屋顶去。

开阳宫殿,残阳如血。几只鹤鸟绕着太阳远远飞了一圈,便走远了。

清卿的右腿疼得没了知觉,扶着屋梁站起,才发现自己满头满脸沾满了血。手心划开好几个口子,皮肉外翻出来,连木箫都握不紧。

青衣斑斑点点,墙外的温黎不知清卿怎么出了神,便又小声喊道:“林姊姊?”

清卿从怀中掏出那三个帕子,摇着头道:“我……已经走得太远了。”说罢,将帕子垂在火把上,四首《翻雅集》中的小调被火舌舔着,灰飞烟灭。

火红的曲集掉落在地,余光映着清卿满脸的伤口。开阳殿满地的灯油,终于熊熊燃烧起来。

温黎站在墙下,惊得呆住。火势远比人们想象中要来得快,直至火光窜到了瓦顶,各路兵士才如梦初醒,四散着大叫走水,乌嚷嚷乱成一锅粥。

之雨一把抱起温黎就向外冲,温黎大滴大滴的泪水掉在李姑娘粗壮的手臂上。

“为什么?”

“公子……”之雨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林姑娘,毕竟是令狐家的人啊。”

“报——”已经是第三次高声叫喊。温弦从一本谱集中抬起头:“打到哪儿了?”

“掌、掌门……”这中年卫兵结结巴巴,“那野人烧了开阳殿,已经打到摇光殿门口了!”

温弦蹭地站起,向身旁的女人使个眼色。女人袅袅娜娜站起身,走近来贴近温弦的身子:“我帮你应敌,你拿什么奖励我?”

掌门轻轻抚了抚女人艳丽的红发,在她额头一吻:“得胜回来的,是我温弦的夫人。”

女人摸着温弦的喉结,妩媚地跳起嘴角,带着白篪和一路花香出殿去了。

大殿内,岳川已然虚弱得神智低迷,箬冬便叫暂时住了手。安瑜连忙上前,捧起水袋,哭着浑身颤抖,将冰凉的冷水小心翼翼放在孔将军嘴边。

岳川似乎微微醒了过来,嘴唇翕动着,安瑜连忙凑过耳朵去。只听得将军喃喃道:“瑜儿,不能让清卿进来。”

“将军,姊姊是来……”

岳川吃力地摇摇头:“她来了,要把她挡在外面。”

安瑜不由得哽住,两行清泪默默淌了下来。忽地听见殿门外兵器乒乒作响,一股冷风窜进殿来。女人妩媚的嗓音已然传进殿:“令狐野人!来到西湖殿外,还不跪下!”

清卿撑着一条腿,好容易在大火中翻过墙顶来,却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吊着一口气翻身爬起,便见这最大的摇光殿已然竖起火把,两行卫士森严立在大殿之侧。

卫士间,有个女人红发披散,正遥遥站在最高一层的石阶上。

木箫横着地面,清卿才忍痛走近:“你是何人!”

“我乃西湖江素伊,跪下!”

听到这话,清卿先是愣了一秒,随即回过了神,不由得仰天大笑起来:“弟子只听说过南林有个江夫人,怎么还有个分身成了西湖的人?”

见清卿笑得眼泪都要出来,江素伊挺着白篪就要冲下去:“小杂种,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哼”一声,清卿立在原地,嘴角仍挂着笑容。只是就在江夫人要来到自己身前的一瞬间,清卿忽然解下肩膀上被烧得残缺的包裹,将里面的东西扔到素伊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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