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琴瑟同行
白霜铺地,雪飘如絮,不一会儿,就把少年的身躯堆成个矮矮的冰冢。
清卿望着鹅毛似的白雪撒下,一点点覆着少年的身躯。先是灵巧修长的手指,再是怀中打磨光滑的骨笛,再是白净脸庞上清秀的眉目。
最后,才是那柄始终刺在少年心口的弯刀。
雪越下越大,好像老天也能感知凡人的心意。清卿一动不动,只觉得星星那横笛口边的动心模样依稀晃在脑海里,不知何时,倏地一下就不见了。试着把手放在浅浅雪堆上,清卿想着推开这白雪垒出的坟墓,再看星星一眼。
沉寂许久,还是松开了手,任凭自己和少年一起静默在这雪絮之下。
夜屏一隅,似乎只有山顶灵灯一盏,其余破梅、残枝、乱血……尽皆被吞没在暮晚中。
一条小路曲折,急弯一转,便消失在夜色雾霭之后。清卿望着那路,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却停下了脚步。
自己会迎着裹风挟雪,一路上山,直到看见那盏灵灯等着自己回来。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师叔带到山外,立榕山上乱成了一锅粥。再到自己救回安瑜那晚,几个师姊一边冷眼相视,一边跪在师父身侧为自己求情。
子琴转过身,眼中早已没了那清茗般的温和。
泪水一下子如决了堤似地涌出,清卿捂起袖子,转身便往山下跑。一种难言的恐惧正攫住心口挥之不去:她害怕自己再看向南林郎中的双眼,不再留着当初无忧无虑的心思。
她已经有了心有所属之人。
不知道从何时起,每逢圆月初升,自己便会做一个青衣负琴、弦光映雪的梦。但此刻圆月就在身后,自己却只想跑得更快些,跑到琴弦、骨笛、黄沙、竹影都追不到自己的地方去。
脚下重重一滑,清卿猝不及防地绊个趔趄。只是在夜屏山习术这几日,自己功力早大有长进。纵是心思散漫,脚下一个不稳,也疾速回身,将那“高峰坠石”的力量点在丹田,滑出半尺定住了身子。
那白玉箫却挂在清卿腰间,未曾挂牢,在清卿下意识滑身时闪了出去。
对了,还有这把师父多年从未吹过的木箫。
那白玉箫落地一瞬,似是想说些什么,在厚雪中一滚便裹住了身子。清卿只听得这下山路上,一步一句,有人声来。
抬眼望去,自己离山脚只剩最后几步之遥。但这条路的尽头,等着一个人。
清卿愣在了原地,子琴却一步步踏雪上前。
二人此时相视,远不像玄潭下的怪石原,明眸善睐,万千心事尽皆藏在心底。清卿现在只觉得言辞无用——心中万千愁绪,又如何能说?子琴也是默然不语,只是来到她身旁时,捡起了掉落几步远的白玉箫。
见师父来到身前,清卿本想上前行个礼,却终于克制不住,一拜便要扑在地上。只是双膝还未碰地,上身却轻飘飘地,竟是师父扶起自己。子琴冰冷透明的手指捧住清卿的脸,清卿一抬头,只觉得师父的模样只是比梦中多了几分憔悴,却始终不曾变过。
泪水上涌,清卿隐藏许久的思绪终于在这一刻哭出了声。
子琴把哭泣不止的弟子抱在怀里,清卿头靠着师父的肩膀,只觉得师父的气息从没有这样温暖过。子琴尽力昂起头,不愿让自己坠下的泪水滴在清卿衣衫。
清卿抽泣不停,低声喃喃道:“师父……”
“哎。”
“我们回去吧……师父答应过的,弟子再也不想离开立榕山顶……”
子琴一愣,随即展开笑颜,淡淡道:“我们不回去了。”
不由得止住了泣涕,清卿赶忙抬起头。师父似乎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细长的手指抚摸着自己头发,低声问:“清卿,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西湖的温掌门曾以‘令狐掌门不能下山’作要挟?”
灵灯崖上白骨浴血的一战顷刻重现在清卿脑海。清卿回忆起琴弦穿过温掌门喉头的模样,不由打个冷战,摇摇头。
“因为很多年以前,大概有一百多年,立榕山令狐氏的先人墨尘掌门曾对着江湖立誓——若今后历代令狐氏的掌门下山一步,各门各派皆可群起而攻之。”
清卿下意识屏住呼吸。过了许久,才轻轻推开子琴怀抱:“师父,我们还是回去吧……师父若一直不下山,弟子也一辈子不出去。”说罢,抬起头,才发觉师父眼中闪过一丝很少见到的坚定神情。
子琴捧起清卿被被阴阳剑刺中的左手,摊开来,一道血黑色的伤口若隐若现。
“纵是为师不下山,八音四器又何尝会放过你我?”
子琴宽阔的手掌渐渐握住清卿手心,清卿不由离师父又靠近了一寸,二人十指相扣。“令狐百代后人习术未绝,岂可因先人一句话,便空留门下弟子囚于立榕?七根弦剑每一次沾血,又何尝不逢令狐弟子性命攸关之时?”不言半晌,清卿用力点了点头。
感受到师父指尖的热度在自己掌中交缠,清卿学着子琴模样,也捧起师父的手。在月影下摊开来,却并没有自己那样黑红色的伤疤。犹豫片刻,清卿试探着问道:
“师父什么时候中的碧汀毒?”
“很久以前。”子琴一笑,揉揉清卿脑袋,“久到师父驾鹤归去,太师伯尚未回山,子书还独自在外的一天。待你我下山路上,为师慢慢讲给你听。”
清卿挽着师父的手,二人并肩走在积雪未化的陡峭山坡上。不愿搅醒令狐子棋和其他弟子,子琴带着清卿,不断向夜屏山崖处走去。
旭日始旦,晨曦衔住了落雪,似乎洒下的万缕金光也透着梅花香气。
这山坡久无人迹,一下雪,结满了盈尺厚实的冰层。感觉清卿一个站立不稳,子琴立刻伸出手揽在她腰间。猝不及防间,两人一同陷进几尺深的厚雪,再抬头,满头都是鹅毛飘飞。
清卿“哧哧”地笑出了声:师父几近透明的脸,原来也能被冻出一层淡红。
清卿素来习惯了跟在师父身后,看着师父青袍背影,心中有着万千说不出的心绪。如今自己的手正被师父紧紧握着,同行在师父身边,连冬日里的呼吸都温暖起来。
山顶就在不远处,有一人背靠光影,正然危坐在半山坡。师徒二人相视一笑,赶忙跑上前。子琴轻拂衣襟,跪在雪中,清卿也跟着跪下。只听师父深深一拜,唤道:“见过师伯。”
清卿微微含笑道:“见过太师伯。”
令狐鬼全然没有平素那副吊儿郎当,唯恐天下少了大乱子的神态,竟难得挺着端正的身躯,飒然立在二人之前。“子琴,你可定了心意?”
“是。弟子决心要破了这先人的规矩。”
“好!”鬼爷爷一挥那破烂的衣衫,仰着脑袋哈哈大笑,“既然你二人决心要废了那祖宗定下的规矩枷锁,那便下山搅他个天翻地覆去!让各门各派都看清楚了,东山立榕今日的后人,可不是那墨尘老儿当初的模样!”
随即探出手,示意他二人起来。鬼爷爷转向清卿,眯起眼呵呵笑道:“这次同你师父下山,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清卿一笑,垂下眼。心中只想着与师父一路同行,早忘了这些零散细节。
“你爷爷我就知道,你个不张心眼儿的家伙满眼只有你师父,哪还有其它重要事!”清卿一听,面颊微红,躲到了师父身后去。只听令狐鬼接着道:
“记住了,不到灵灯亮起之日,你们两个——谁也不许回来!”
子琴问清卿,此行下山,想先去什么地方。清卿毫不犹豫,答道“逸鸦漠”。清卿想再回那茫茫北漠去,仔细听听黄沙的声音,听听弯刀出鞘的声响,听熟那曲北漠的《沙江引》。
星星,我想听绛河流泻,星辰生光,你再吹给我听可好?
来到那棵已然遍体鳞伤的老梅树前,只见那金马垂下脖子,孤然舔闻着白冢上的雪。清卿向它挥挥手,它却似乎费了好大劲儿才认出,这是沙漠无垠中自己救回的少女。偏过头去不理睬,继续把脑袋埋进梅树下的荒冢。
清卿垂下手,淡淡失落,自己终究带不回独属于北漠的身影。北漠的轻功足以踏流沙而行,不料却走不出夜屏冬日的雪。来到金马身旁,清卿凑近它耳朵,低声道:
“我们回北漠去。”
金马一下抖个激灵,立起身。
清卿提高了音量,高声唤着:“我们去北漠,去逸鸦漠!”那金马往往白冢,又望望清卿,终于舔了舔清卿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被牵出了白雪梅林。
等我回来的时候,定是已经听到了绛河流泻的声音。
还有,我会带回你熟悉的《沙江引》。
清卿小跑几步,子琴正立在不远处等她。二人一马,就这样踏着没到脚腕的积雪,一步一步,恋恋不舍地离了夜屏。
天色还早。直到山脚下,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朦胧未醒的人间烟火气。清卿突然停下脚步。
回头一望,那古老巍峨的夜屏山已经被包围在晨霰中。层层叠叠的云气环绕着,渐渐看不清那山间轮廓。
雪雾弥漫,纷纷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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