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那样久远的事了，程曦的回忆并不是很清晰。但还是能想起来那时候的情形，小男孩的头发半长不短，头埋在水盆上，打湿后越发露着白惨惨的头皮，她自然的捂着他的右耳，水浇下去越过了手背。
她不常有时间，统共也就在寒假里替他遮过几回。
程曦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这能算多大点事。”
林深没应，头低着正回消息。
汗发了出来，他的鼻子上也渗着亮晶晶的汗珠。
程曦的目光停在了那里，没多久林深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先还有些恍惚，转瞬便漾起了笑意，在眼里越发浓了。
程曦也不知道究竟他听没听到，神色怔怔。
不多时林深道，“对你来说是小事。对我来说不是。”他的神色很认真，“你惦记着我，小事才能留心到。”
程曦的眼角就多了喜，又不知喜是哪来的。
二人这般对视，林深稍觉出有些不自然了，拎着皱皱的裤腿又丢下去，“你昨天瞧见了。”
“嗯。”
“除了看着有些膈应之外。比以前的情况要好太多了。”林深眼底的笑收了起来，很认真的看着程曦，“因为之前的步态，到我去看病的时候脊柱侧弯已经很厉害了。肩膀一高一低，背上的肌肉也是。常常腰疼背疼，疼起来整宿整宿都睡不着。”
之前林深没提过这个。
程曦知道他的身子是有些歪的，但在她的意识里，没想到那些隶属于中老年人的腰酸背痛林深从十几岁就在忍受着。
她或许是最了解林深的人，当然我不尽然了解。
林深说着，眼中不知不觉又露出了一点点带了温和，“我明白自己选了什么。想得很明白。当然这看起来有些夸张。”他说着，故事不算精彩，“配好假肢之后。脊柱那边也动手术把弯的地方矫正过来了。我连呼吸都感觉比之前顺畅了很多……”
程曦明白林深为什么告诉她这些，这是他在坦白。
林深离开的这几年就这样有了一些答案，他孤孤单单的躺在医院里，他想变好一些，想拥有平常而普通的生活，他知道自己需要花上不少的时间，并且不知道期限会有多久。
他是在期待着会有人的嘘寒问暖，即使已经过了他最冷的时候。
程曦望着他，“要是那时候陪着你就好了。”
林深的头偏着，颇有丝孩子气的模样，“那可不行，等待未知太煎熬了。”
程曦想起来很多很多年以前，林深因为摔伤，她陪着去看病的时候。
那时候他的右腿还短得不太明显。
检查室里的医生一边看着他被扯得绷紧的脚背按在他僵硬的膝盖一边惋惜，“疤痕都缩成这样了，以后打开就难了。你们家里人怎么想的，不早点带他过来。早点复健腿的功能影响不会很大。最起码不至于会长短腿。”
林深被扯得哼了出来，冷淡的说，“家里没人了。”
程曦却把这事种在了心里，“现在开始还来得及么？”
“都定型了。基本不会有什么效果。”大概是瞧着两个小朋友实在不舍得把希望都扑灭，“回家试试也可以，或许会好点。”
最让人讽刺的希望是什么，是本可以不承受这些，是本来会有机会。
林深拽着程曦的衣角道，“没事的。”
程曦用借来的自行车卖力的推着他往回走，走到半路才回头道，“我帮你拉着试试吧？就刚刚他说的那样。”
程曦的眼睛晶晶亮的。
林深明白她是希望自己会好起来，他已经到了嘴边的“没用的”和“不用了”就没吐出来，点了头。
程曦的动作没什么技巧，已经僵硬定了型的关节被她蛮力拉开往往让林深能疼出一身冷汗来。
效果，几乎没有。
林深并不算失落，却同样没有去阻止程曦的摆弄。
希望总归还是要有的，他得给程曦留着。
——
然而希望太渺茫了，当事人并不信。
林深头偏着，他也不是孩子了，前一天不适，这一天也不早了。
程曦就看着他下巴颏上留着的半公分长的胡子蠢蠢欲动。
单留了这些，自然是有意为之。
这一小撮胡子把他白净面皮所带来的阴柔之气盖没了，程曦在他抬头的那会儿动了手。
有这么一点，男孩子和男人之间的界限就模糊了。
程曦摸着硬茬茬的会扎手，林深还有意无意的在她手上蹭了蹭。
程曦的指尖就挪了窝，从下巴颏溜到了喉结上按着它上下滑了，再往下就是扯着他皮肉的疤了。
程曦颇为不自然的揉鼻子，“怎么想起来留了胡子？”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嗜好。”林深说着，拉着她的指尖从自己下巴左边往右边划，没说什么。他右边的皮肤更为光滑，也摸不出来本该有的硬硬的胡渣，不凑近了仔细看是看不出异样的。
程曦隐约记起来那处原本也被燎伤了，疤痕不太重，些微泛着红。伤过的地方，长不出胡子，疤痕被抹平了也没改掉这个问题。
“有句老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留几根是不是看起来靠谱一些？
程曦诚恳的摇了摇头，“你原本就老成。”兴许是意识到原本这个范围太宽泛了，“从小就看着像个小大人。”
“是么？”林深眉头稍稍皱着，“你不喜欢？”
“没有。”程曦想多证明几句自己的措辞，似乎也没找到理由。
林深微微皱着的眉头就一时没有展开，像是在思索着，在程曦不经意的时候牵住她的指尖道，“我是想让你尽快知道我的现状。好久不见了。”
是有了挺多年，注定改变很多的挺多年。变得多了，因此林深的曝露显得有丝仓促，就那么没一点技巧的，把那些一点也不好看的经历铺陈在了面前。
披露自己的伤口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因为那注定是晦暗的痛楚的不尽如人意的过去。
程曦把他微微有些颤抖的指尖盖住了，“要是遇到其他喜欢的女孩子，你会不会这么告诉她们？”
“我喜欢不了其他人。”林深的声音比平时哑得多。
“如果呢？”
“不会有。”他的指尖抽了出来揉着程曦的头发，“在之前没出现，以后就不会有。”这似乎是宽泛而敷衍的，林深哑着声又道，“我或许是顾虑太多。不会有那样一见钟情的机会。”
程曦沉默着。
“我……对你的感觉也是深思熟虑的……”
程曦仍然沉默着。
林深的语气镇定下来，“我们在我最难堪那段时间遇到了。你事情惦记着我，不许别人欺负。不嫌我难看。”他的措辞轻快了一些，“我尚有家人在，任我自生自灭。你与奶奶相依为命。我们其实是一路人。”
说着林深不让程曦再沉默了，“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在旧书摊看书。看到《庄子》里面有个故事，讲两条鱼都搁浅了，互相吐唾沫滋润对方。相濡以沫。”
“是吐水。什么唾沫。”程曦没好气的应了声。
林深眉眼展开了，“后面一句是，相忘于江湖。当时我看着就特别难过。心想着为啥要让这两条鱼分开，一直在一起多好。”
“才多大就想那么多？”
“早慧。少年老成。”
程曦哑口。
林深笑道，“后来再大了一些才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只有让他们各自去各自的江湖里才是正常的生活。而两条互相吐水的鱼是无法长久的。之后我就想，你的世界该或许不该是有我牵绊这个样子的。所以我走了。”
程曦闻言，恼怒的，用力的在他手背上扭了一把，“你以为你以为。你是上帝么？”
林深摇头，“离开之后。我发现你还在原地踏步。你有很多很多的机会可以去与那些男人相处，但是你根本不主动去认识。甚至有人给你制造了机会你也退却了。”
程曦的手停住了，林深没有说错。
她并非没有遇到过其他人，并非没有机会开启新生活，她也没有从意识上打算一直在原地等下去。
她看着林深愣住了，在这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坚贞的守着最初的情感的人，林深清楚的知道这些。
林深把她缩回去的手又抓在了手中，“我和你一样。”他说了没头没脑的一句，好一会儿又道，“被抛下过的人或许大都这样。他们的世界很小，不敢轻易相信别人，不敢轻易去开始新的生活。谁知道，会不会有天又被丢下了。”
程曦不知不觉点了头。
“就好像被困在了一个盒子里，走来走去都在里面。里面也没什么风雨。”林深说给程曦，何尝又不是在说着自己，他之前所说的心疼何尝又不是自己切身感受。“我看着就特别特别的后悔。就算是有些初衷，我也是第二个把你丢下的人。我……”
林深说到这句便说不下去了，没落下眼泪，红着眼睛看着程曦，“原谅我。这辈子只跟你说这一次。”
“一辈子很长的。”程曦熟稔的捻着他的指尖，“那我们这算是走出盒子了么？”
“相濡以沫未必不好。”林深答。
江湖固然广阔。
江湖难遇彼此。
“我觉得是你拉着我走出去了。”程曦想想答。
林深的眼中又染上了笑意，“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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