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话说蛇族的祸乱于老蛇王归尘前已偃旗卧鼓,奈奈算得第一个双手不染族亲鲜血就登位的蛇王。
父兄叔伯俱已不在,她起初由母族长辈弼协理政,待一切安稳后便执意要入凡间历练。虽说一族之王不在族中容易引生事变,蛇族这般多事多灾的族群更是不可一日无主,她却铿锵道:“笑我年少无知,空坐蛇王之位的比比皆是,在不在族中又有个甚的干系。心有不服者不妨与我一战,赢了我,这位子自当拱手相让。”
此话掷地有声,年轻的蛇王说完遂离了冷月窟。
她下到的地方名为“业城”,原是个人烟辐辏的花柳繁华之地,岂料近来年程荒旱,百姓困瘁,一时山林虎狼作人面,官道竟也多歹贼。窄袖劲装,银蟒□□,她侠肝义胆,除暴安良,端的是话本里的豪客英雄,行得皇天道,醉卧风月场——当然此事半真半假,差不多是后来业城的说书人随口编的。
蛇王下到业城时,业城还不叫业城,还是片荒山野岭,听此处的小猴儿说山上盘踞着一头无恶不作的凶兽,她便提枪上岭收拾了那凶兽。什么醉卧风月场?断没有那回事。
她一路向东,栉霜沐雨,餐风饮露,不叫半点累,不啼一声苦。然道阻路且长,无肉可吃心慌慌,什么豪客英雄,都去他娘!她毕竟年少,道行尚浅,行至某山野,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再没力气维持人形,于是一头栽进芒草丛中,收束双翅,欲调息休养后再做今后的打算。
恍惚睡了很久,鼻尖隐隐闻见生灵的血腥味,她撑眼吐信,稍有犹豫后就寻着那鲜美的气味而去。
芒草荡荡,风过,那味道越浓,勾得她心神晃漾。埋伏于草浪中,她猛跃起身,直向那活物扑……嗯?
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兔儿叫她一下子呆愣住了。
他们这些脱了凡胎、生来便有仙力的蛇其实不怎么爱生吞活剥,那过于野蛮了,有失王的贵气和优雅。吃肉得是精心烹调过的,还得有美酒佳酿相佐才算一顿。可眼下她饿得头晕目眩,又遇上蛇最爱吃的兔子,岂能不嘴馋?管他三七二十一,吞了便是,反正也没人看见。
然而她又是条难得善良的蛇,于凤仙谷潜心修行三千年,已非那般冷血无情,见着小白兔哭得梨花带雨,竟是生了怜悯之心。
“你哭什么啊?”她吐信游移,“就因为我要吃你吗?我也不想,可是我饿呀。”
兔儿外表娇弱,倒不怵她,抹泪就骂:“你、你谁啊你,废话这么多!”
“我——”
还有敢吼蛇的兔子吗?奈奈不懂。
“那我能吃你吗?”她竭力维持着蛇王的从容。
“你谁啊你!我都不认识路了你还要吃我!”吼完,兔儿瘪了嘴,哭得通红的双眼仍聚着泪。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蛇吃兔子,天经地义,跟你迷不迷路有什么关系呢?好不容易等到的美味,恁是蛇王心软好说话也不肯草率放过。
“我是蛇。”奈奈解释道。
“我管你是谁!去去去,你一边去!”
好一只兔子,还挺野,掌来拳去,打得蛇王节节后退。
没力气跟她干耗,忍不下心这么吞了她,奈奈问:“那你有其他的东西吃吗?”
泪眼看着这条长着翅膀的银鳞大蟒,兔儿捞起果子就朝她丢去,“都给你,都给你!吃完了别来烦我!”
一连接了几个山果,奈奈但觉这果子涩嘴得要命,只能将就咽下。
勉强填饱肚子,她恢复了些许力气。空气中仍弥漫着挥散不去的血腥,她正奇怪,定目一看,原是兔儿的手受了伤,像是被荆棘划伤的。
“你受伤了吗?”
“你都吃完了怎么还不走!”
年轻的蛇王被吼得委屈,只说:“你给我果子吃,虽然涩嘴,我还是要感谢你。”
忐忑凑近,奈奈又道:“你要信我就闭上眼,我帮你疗伤。”
兔儿不再哭了,低头瞅了眼手背上的血痕,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含眸向银鳞大蟒伸出自己的手。
凉凉的,不晓得这蠢蛇用的什么法子。
“好了,没事了。”
再启眸,哪还有什么银鳞大蟒蛇,只有一个面带微笑的俏丽女人。
是梦吗?眨眨豆大兔眼,鼻翼翕动,彩希嗅了嗅女人的味道,还是那条蠢蛇没错。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扭头不看她,幻化成人形,彩希甩袖便走。
“你对这很熟吗?你要熟就不会找不着吃的了。”
芒草葳蕤,“沙沙”作响。两步跟了上去,一蛇一兔一丛芒草,是那天夕阳下独有的风景。
兔子说是迷了路,真要送她回家她又支支吾吾。兔子说自己本来就没有家,没什么骗不骗的,只不过是不认识路了,不知道该往哪去才好。年轻的蛇王是个心软好说话的,也就信了兔子。
蛇见着兔子没一口吞了她已经是世间的大稀奇,谁又能知道打那天起,她们在小溪边搭了间方丈木屋还同住了呢。
奈奈不想生吞活剥山野小兽,那样有损蛇王颜面。平时跟着彩希嚼山果野菜,想吃肉了就去淙淙小溪扑几条鱼烤着吃。这算是历练吗?奈奈时常这么想着,想着想着一天就过去了。有次彩希去采果子时遇到了一条花斑蛇,还好自己及时赶到,那小花斑抖得浑身散架,连喊着“大王饶命”就逃走了。下凡历练一趟就能成为合格的蛇王了吗?奈奈渐渐不敢确定了。
后来有天,捕鱼回来的她没找到彩希,急得抱着山头瞎转悠,以为是被什么东西吞了,可再一想,自己设下了结界,又在她身上施了法障,普通小兽根本不敢近身。
回到冷月窟的蛇王立马下令叫人去找一只兔子,最后得到的消息却是她心心呵护着的兔儿原来是玉兔族的,因生得美貌,不久之后就要被送去侍奉天后了。她那日迷路,正是慌忙出逃所致,如今被玉兔长老抓了回去,关在深山老林里只等良辰吉日供奉上天。
“她且不晓得怎么求你这个师姐帮忙哩。”窝在狐君怀里,小火狐打了个哈欠。
“我去与天后说说便是。”
“真的?我就晓得你是个面软心慈的。”
“只是仙规兽则,天宫也有天宫的礼法规矩,就算我去说了,也不见得天后就能允我。”
“你先去说说看嘛,卖蛇族一个人情也好——话说玉兔族又不欠他们的,干嘛给天上进贡?还挑如花似玉的送去?”
停下抚摸皮毛的手,玲奈问:“你从前可在天上见过。”
“我只在广寒宫见过太阴娘娘养的兔儿,它们见了我就躲,也没说上几句呢。”
叼着玲奈的指尖,珠理奈又说:“我虽没见过她说的小玉兔,但能叫蛇王倾心的,想必不能是俗物了。”
玲奈听后陷入沉默,珠理奈翻身起来,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如何跟天后说。”
“快先别想了。”毛爪搭着玲奈的肩膀,珠理奈把眼努得浑圆浑亮:“我跟你讲了你师妹的事,你总该跟我讲讲你的事吧。”
玲奈眸中有笑:“你想听什么?”
“就讲讲东海二太子的事吧,我悬心着呢。”
龙族比之凤族更为孤高冷僻,又兽界不擅水者居多,与之来往不甚密切。到如今,龙族犹在,却愈发像段逸话传说了。
前书说到,自龙帝谢世后龙族一分为四,各自治理着一方海洋。虽说四海升平,明面莫有高低之分,事实却并非如此。当今的东海龙王乃昔日龙帝幺弟,论辈分,遥上天君自当唤他一声“小叔”。其余南海、西海、北海的龙王多系表亲旁支,不如东海龙王与嫡系的天君亲近。因而四海龙王无论如何也要数东海最大。
东海龙王有两子,长子曾于黄角大仙处修行,次子却拜入凤仙谷九天玄凤融烛座下,颇有蹊跷处。白狐所居的樱源恰临东海,老狐王与龙王算得故交。如此,狐王独女于童稚时同那东海二太子姑且有过寥寥一面之缘。后来,那二太子不知从哪打听来的,说狐王独女要入凤仙谷,于是他随后也跟着拜融烛为师。
两千年里收到的鲜花蜜果数不胜数,尽便宜了那头雪狮子。情纸恋信也烧了一封又一封,没拆开看过半个字。好不容易熬过两千年的穷追猛打,修行期满,东海二太子总算是被撵回去了。玲奈一人进入落凤渊,其中缘由除了精进修行,未尝不是在躲二太子。
“他就那么不招你待见呀,怪可怜的。”
故事听饱了,歪靠玲奈,珠理奈拍了拍肚皮。
“不喜欢的怎么也不喜欢,我何必与他纠缠。”
“那你也没必要跑嘛,多没面子。”
“我看在两家故交情分上才没与他相见,否则跌的是谁的面子就不好说了。”
“也是,你是能做出那种事的女人。”
心满意足,小火狐幻化人形,不曾想被狐君抓到这个机会,逮着狠捏了一把脸蛋子。
“你掐我后颈我都不给你计较了,打人不打脸的!”
狐君眸睛淡漠,语气淡漠:“你少块肉了么。”
人形时的三千岁和狐身时的三千岁,于狐君看来是差不多又差很多的。
差不多,是因为她们同吃同睡,小火狐兴致来了就变一下,吃着东西觉得爪子不方便可能给你“嘭”一声,睡着睡着也有可能变成小火狐钻进你怀里。狐君见怪不怪了,她爱怎么随心所欲都泰然自若,心中毫无波澜。这么着,时间久了狐君多少达到了看狐不是狐,看人亦非人的境界。这比她过去的参悟道法玄机要来得容易,虽说其中也不乏苦劳。
差很多的地方,狐君心里未尝没犯过嘀咕。不如说她是个天性敏感的,又因道行高深,比之其他狐狸要显得更多思多虑些。大多数时候只是她不愿意说,她有自己的傲气和矜持。还有些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遑论说与他人听。
到底哪处不同,要罗列出来其实也简单。除了尾巴多的狐狸漂亮些,大部分狐狸长得都差不太多。三千岁毛色是红了些,眼圆溜了些,还挂着一枚铃铛。真要说多迥然他狐倒也不至于,无非是好吃贪嘴爱撒娇,没事就哼哼唧唧,狐君拿她没法子想,哄小孩似的待她。
可变作人形的三千岁吧,狐君真个应付不来。狐君常常不敢往深里怪里想,只求一心将三千岁当个小孩子不变,纵容她“狐作非为”。
然她好看啊,狐君没法儿无视也没法否认。自知不该以貌取人,然而狐狸重色亦是天性——狐君总是在这方面把一切归于天性使然。别说狐狸了,谁见着俊俏标致的也会多看两眼吧,狐君不过跟三千岁整日在一块儿,才不得不被逼着多看的,这能怪她有非分之想吗?
狐君不说,那就是没有。谁要觉得有,狐君定是要抽了他的邪筋,绞烂他的嘴。
“时候不早了,今个是你师父的寿辰。”
一个鲤鱼打挺跃下床榻,珠理奈踩着靴子滑行至桌边,兜起那颗透亮的红珠子问无忧兽:“祖爷起了吗?”
无忧兽没理她。
玉足点地,眉间金莲浮现,素白裹身,只多披了件鹅黄纱衣,狐君穿戴毕了。不爱在这些事上耗费时间,随意施个法便算是能出去见人了。
“昨儿去见你师父的时候,我还奇怪祖爷怎么不见了呢。”
“祖爷乃上古神兽,就算幻化成灵珠也颇具法象。你戴着它到处招摇,难免要给祖爷添麻烦。”
“我说呢,看没人了它才又显出来,我还以为我弄丢了祖爷。”
脸颊蹭蹭灵珠子,珠理奈不胜欢喜,“咱们等找个空地放祖爷出来吧,别憋坏了它老人家。”
“你倒体贴。”
茶是早间新送的,还热着,玲奈为她为自己倒上一杯。
茶生东洲为茶,茶生西洲则似毒。玲奈过去一直没能习惯这西洲的辛辣苦茶,久不喝它竟还怪怀念。珠理奈却是香茗碧叶浇大的,只一口便把小俊脸皱成了小包子。
“呔!大荒西洲,古人诚不欺我!”手指茶盏,三千岁破口大骂。
知她必有此般反应,狐君喜滋滋地啜着苦茶,也不说话。
长发未整,形容未佳,天生爱俏的三千岁自然心情不好。衣袖里一件件掏出立夏准备的衣裳,先是套月白的,白中泛着海波似的蓝,宛如初夏长空,极衬她的清朗。
镜子前,珠理奈转过身来,两臂一展,笑问:“好看不好看?”
“还好。”
换了件合欢红的,粉粉嫩嫩,宛若盛夏莲瓣,俏皮不失婉约。
“这件呢?”变出一柄折扇,打开,在胸前摇得欢快,珠理奈又问。
“不错。”
珠理奈有些愠了,扇子挑起琥珀黄穿上,网巾束发,齐眉而勒,这次还配上了一枚赤狐腰坠。明艳艳若春花,亮灿灿似朝霞。
“这套呢?”
“可以——”
“哎呀你就没个特别欢喜的吗?!”掷了扇子,珠理奈一屁股蹲下,托着脸颊,老大不开心。
饮尽苦茶,玲奈撇目:“衣服又不是穿给我看的。”
换作别人早甩手不干了,穿你祖宗劳什子的衣服,我就是条泼皮赖狐狸,光着身子出去,哼哼,丢尽你狐君的脸面。
可三千岁到底是三千岁,还能不知狐君是个什么人吗?
偷偷捂嘴笑了会,珠理奈道:“你要不爱看我穿衣服往后只有我俩的时候我不穿便是了。”
狐君说过这话吗?
“你——”
回瞋泼皮赖狐狸,却发现她离得甚近,几乎眉睫之间。
“我怎么了我?我说得不对吗?”
但觉血色上涌,玲奈暗自施法强压那股热流,金莲出现又消失,只留下眸中宛转的金光。
“我怎知你说得对错与否,你又会读心术了?”学着她的样子,狐君提起一丝赖笑。
千年王八万年龟,都是狐狸谁怕谁。
“就你嘴硬。”刮了下玲奈的鼻子,珠理奈挨着她坐下,只当苦茶是香茗,一口喝了个见底精光。
“呸呸呸!什么东西要毒煞三千岁!”
狐君从小到大可被人刮过鼻子?玲奈想了想,没有,从来没有。
外头有人来送吃食,珠理奈前去接碗端盘,忙得不亦乐乎。玲奈目聚杯盏中沉沉浮浮的黄叶,眼梢余光却满是另一抹明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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