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长出一口气,麻里子懒懒说道:“在命格薄上留个名,从轮回台上跳下去,历个劫再上来,又能活个十几万把岁。那些没了的么,大概就是自己没了吧,我也不晓得去哪儿了。”
“那不是骗人么。”
“骗谁?都这么干就不算骗,只你孤陋寡闻罢了。”
三千岁并不否定,毕竟还年轻,哪比得上遥上天君年事已高、见多识广。
“你也历过劫?”
“天雷我挨过,你那个狐君也挨过,但凡修道的都得历这个雷劫,至于下凡么……这么说吧,兽族生来走地潜海飞天,身在尘世,遍身尘埃,用不着下凡滚一趟泥巴。一世长长短短,活到头也就归入大荒了,比如老蛇王。当然也有活到头之前就归尘的,比方说老狐王。”
按完腰,两手移上肩背,珠理奈又问:“老狐王我确实听说是自个儿要归尘的,狐后也一并去了。不过他们俩就这么等不及?我听说狐君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没睬她的话,麻里子继续说:“天上地下万事万物,都不是永生的,都终将归于混沌鸿蒙,谁也不例外。”
拍拍珠理奈的手背,麻里子笑道:“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一年十万年一百万年都……”
“那你练驻颜术作甚?”
“唉,我说你是不是——”
昨日的伤还没好,三千岁还想早点跟狐君如何如何,因此难得一回不同天君犟嘴,只缩着脖子连声求饶,又催促道:“然后呢?你接着说。”
“不晓得,我想着要不大伙一道完蛋,要不鸿蒙再开一次,重新来过。”
“若真如你所言,反正早晚都要化为山川草木,山川草木也要化为混沌鸿蒙,然后又重新开始,那岂非另一种永生?”
“有道理。”摆头晃脑,比起三千岁,遥上天君倒更像是个孩童了,“我活了十四万岁还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
支身,麻里子接过珠理奈扔来的锦绸宽袍披上。
她还是个小火狐,还不能自行变换成人形时就时常唤她来踩背,小火狐不轻不重,四只小肉爪子踩在背上力度刚刚好。不知不觉她也长大了,长得清秀标致,想得也往往超乎预料。
刮了下珠理奈的鼻子,麻里子笑道:“你小小年纪都在想什么,嗯?”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拿回你的破铃铛。”三千岁是大人了,再不习惯被老龙刮鼻子,只摸着鼻梁小声唧哝。
“老实跟你说,铃铛并非是我的。”
“可无忧兽——”
“它看到的就是真的?”
咽回话语,珠理奈默不作声,只蹲下身捡了龙纹仙履给麻里子穿上。
“原先是我的不错,我又送出去了。完了它又回来我手上,我带在身上十万年,你快要出生的时候它不听使唤跑下界,我想抓没抓住。”
“我出生时听说血气冲天……”
“不错,不过那不是冲天,是它掉下去时冲地的一束光。”
终日谜一般的微笑,好似这世间于遥上天君而言都是一个笑话。
“赤狐长老虽有九尾,但也是一两万年才修成的,跟狐帝狐王比都算不得异相。我生母诞下我便死了,也不过是族中安安分分的一只狐狸。你告诉我,我当真是天生的妖狐?不是被什么妖邪看上了才遭了这么多罪?你的铃铛跑下界,不去别人那,偏偏找上我,我怎么想都觉得这铃铛不是个好东西,贼得很。”
踢踏靴底,麻里子出神自喃:“我也奇怪,为何偏偏看上你了呢。”
“你说谁,铃铛?”
“我这么多年也在想,思来想去,恐怕因为……”
珠理奈情不自禁靠过去:“因为什么?”
“因为她欢喜红的,而你又生得毛皮异常鲜艳。”
“就因为这个?”
“又或许她只是想守着她爱的人,所以寻了个最近的。”
“那又是谁?”眉间焦灼,珠理奈穷追不舍。
给三千岁推了个四脚朝天,遥上天君掸袍起身,“罢了,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我不想晓得”安抚怀中受惊的小黑,珠理奈低头说道。
“那你怎不在玉坤宫陪着你的狐王,来我这作甚?”
珠理奈反声相戗:“这是我家,我不能来吗?”
“请便。”
“哼——”
怀抱黑麒麟,珠理奈拧身摆胯往后殿走去,“嬢嬢?嬢嬢我也想吃那个!还有吗?”
“珠理奈。”
“有屁快放。”
“别去,也别喊。”
一手搭着绘有神龙出海的屏风一手捂胃,麻里子仰天长叹,眼角甚至溢出半颗晶泪。
“九千九百九十九年才结一颗的人参果,别再叫她糟蹋了。”
跟遥上天君斗了嘴,又跟府里养的奇珍异兽们玩了一通,临走时,三千岁不忘顺了天君镶着翡翠的龙纹履并二龙抢珠冲天冠。
出了遥上仙府,珠理奈展开扇子于胸前慢摇,看了会儿青碑朱门方离去。
没走两步,欢喜桥那头便迎上同样摇扇走来的贪狼星君。
两人各站桥两头,有模有样地拱拱手,道个安。拱完了,珠理奈旋风快步上去,“哟,什么风把贪狼兄吹来了?”
紫微大帝司掌日月星辰,南斗六星与北斗七星居其二十八星宿中的斗宿。南斗有司命、司禄、延寿、益算、度厄、上生六位星君,北斗则有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这七位星君。
贪狼星君,又名“天枢星君”,乃北斗七星之第一星,又是赫赫有名的桃花星。此君生得貌美,通诗词曲赋,精琴棋书画,还能言善辩,灵敏机巧。要说三千岁三千年修了好一副脸皮,那一半有遥上天君之功劳,另一半与这贪狼星君怎么也脱不开关系。
二人早年就义结金兰,互道兄妹,凡是斗酒赏花等一切与正业无关之事,那必得见着他们。
“你这连月不上天宫,上来就挨了一顿打……”从宽袖中掏出一粉釉小坛,贪狼道:“这是为兄从廉贞那给你讨来的,你可得等伤好了再喝呀。”
“什么好东西,我瞧瞧。”拔塞一嗅,酒气芳醇,桃香清新,原是廉贞星君亲手酿的“醉桃仙”。
“嚯!了不得!”
才没管他的叮嘱,珠理奈昂头灌下一口,哈气舔唇,回味无穷。
贪狼说是看望昨日作孽挨打的三千岁,可为何不直接去玉坤宫,而是打听到三千岁来了遥上仙府还跟过来,三千岁心里摆着一本明白账。
“我说贪狼兄啊,小妹无功不受禄哇,廉贞那的‘醉桃仙’我三千年都没求来一滴,兄却能费心思弄来,妹铭感五内啊。兄有话尽管讲,就冲咱们这交情,能帮到的妹必当鼎力相助。”
两人过云趟雾,一路走一路剥了客气的皮,露出半截真心来。
将珠理奈拽进凉亭,左顾右盼后贪狼星君压低声音:“来来来,你跟为兄说说那个狐君。”
眼珠子“咕噜”一转,珠理奈笑道:“贪狼兄想打听什么?”
“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嘛,她嘛……”
“哎呀你且快说,非要急死我!”扇柄敲打催促,贪狼掰数指头:“她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喜茶还是好酒,首饰有没有讲究,你跟着她这些日子总该知道些什么不是?”
几百年前就晓得他对狐君有意,狐君难得上次天,他回回不怕死地找人搭话,回回又碰了一鼻子灰。
“咳,贪狼兄请听我说,狐君要求并不高。”
“哦!是么是么!”寻了石墩坐下,捋起袖子翘起腿,敢言好问的贪狼星君目灿灿,神飞扬。
扇子绕于指尖,珠理奈在亭中踱步,缓缓编来狐君的吃喝用度:“她糖脯要吃人参果晒的,蜜饯要吃交梨火枣渍的。你晓得,狐狸最爱吃鸡,她尤其爱长尾珍珠鸡还有短毛乌骨鸡,得用雪莲叶包着烤才香。她喝只喝西洲凤仙谷的凤酪,饮只饮南海紫竹林的晨露,其他一概不能进嘴。还有什么,哦,首饰,这还好,她不怎么讲究,三十万年的苍梧木打出来的素簪子她……”
瞟了眼贪狼,见他垂翅萎靡,哀叹不绝,珠理奈遂上前扶起:“贪狼兄可有事?”
捶心挝腿,两眼一闭,贪狼瘫进珠理奈的臂弯里。
“贪狼兄!贪狼兄!”
“为兄、为兄没想到她竟这么难伺候……”
“狐君嘛,兄不想想她是什么身份。”安抚是安抚的话,在贪狼星君看不见的地方,三千岁的嘴脸却是乐开花的嘴脸。
握了珠理奈的手,贪狼热泪盈眶,“好妹子,你跟着她,受苦了!”
不苦不苦,三千岁甜着呢。
曾经一起声色犬马,当年还给他擂鼓助威壮士气。可眼下他看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跟三千岁互坦情意的狐君,三千岁能怎么办呢,又不好大骂贪狼不是个东西,竟敢觊觎狐君,毕竟她三千岁也觊觎着,没好到哪儿去。
“天上地下漂亮女人多得是,兄何必在狐君这棵树上吊死,那个女人,一副铁石心肠。”
贪狼星君岂知小火狐心中所想,听后只点了头:“罢了,你既在她身傍,想必对她要比为兄多许多了解。听了你的话,为兄也看开了,罢了,罢了。”
“这才是我贪狼兄也,嘿嘿。”
“不说这些了。”展了扇子,贪狼步出凉亭,“走,喝酒去,文曲廉贞他们还在等你。”
换作往常三千岁是不请自去的,可今时非同往日,她还有比酒更惦念的,因而只道:“不了不了,今日替我推了吧,要事为先,改日再叙。”
贪狼脸上写着好大的“不信”,“你这丫头有什么要事,说来我听听?”
说演就演,绝不含糊,抹眼擦泪地,珠理奈哭哭啼啼:“狐君那厮离了我一刻都不成,我得给她端茶送水去,晚到一刻又是一顿——”
“好好我明白了,你且住嘴,今儿我出门前占了一卦,听不得这些。”
反正日子还长着,不差这一顿,贪狼也就不再勉强。
两人热话并行至玉坤宫外,作揖相辞后贪狼星君复道:“妹子啊,你好自珍重,为兄在天上为你祈福祝愿。”
一番话说得在肺在腑,三千岁好不感动。拜了又拜,别了又别,贪狼星君前脚转身,她便再不是那个哭包了,蹦蹦跶跶地往偏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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