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九尾白狐的到来并不令人意外,这是她娘的身躯所化之地,而她,亦比她娘更机警持重。
“你如何知晓的。”瞰临血玉台下收了九尾幻化人形的女子,麻里子悠然笑问。
“樱林多出一缕风我也知晓。”
“哦,原是如此。”
擅闯狐族樱林,遥上天君并未打叠起千般缘由为自身辩白,她只掖了袍角坐下,单手捏了一颗心与不远万里从凤仙谷赶来的狐王相望静默。
“你,就没想过让你爹复活么。”
视线从她手里的心脏移向她常挂轻慢微笑的脸,玲奈未启口。
“我却想过,这么些年,没有哪天不想的。”
“然天君并非是为了要见父亲。”
“我就那么无情?我们好歹是至交。”
“倘若真如天君所说,天君便不应当来此处。”
麻里子偏了头,把两眉一撇,倒生出些委屈:“我不能来?”
早预感事情不会因为长歌的复魂而结束,十万年里这位天君在天上都裁夺了什么,盘算了什么,趋奉了什么又阴违了什么。处心积虑下,她想要的似乎很好懂,她的笑面里藏的也早该明白了。
玲奈是明白的,也体谅她的苦楚与经年的屈辱。
“父亲无意恢复肉身,天君何必如此。”
袖出“弑神”,寒芒冷锋较过去更为冽厉,这些年里长歌于无数个深夜用法力温养了这把剑,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再出鞘时第一个杀的却是一心要她复活的挚友。
“你爹娘是谁害死的,你忘了?”
麻里子的脸上淬出被岁月凝炼的悲哀,那之外的,玲奈看不真切。
“莫敢忘——”
知她神鞭在手,宜近不宜远。又知方才瞬行万里耗费颇大,宜快战不宜拖延,玲奈提剑纵身,步踩金莲直取心脏而去。
“你可见过黑龙?”
这么笑着,麻里子似乎毫无战意,只信手拈了水瀑抵挡。
剑气锋利,又有魔神湮天法力加持,未及近身便轻松破了那水墙。“弑神”一路逼刺,无可阻挡,遇龙气更是寒芒大盛,仙气四溢,只铮得“叮叮”作响。金光黑雾间玲奈得见麻里子额生鹿角,长啸一声,当即化作黑龙摆尾破窟,直身腾飞冲霄。
幻化狐身,毕展九尾,白狐紧跟黑龙移莲步而上。
此处乃狐族圣地,一个施展不出二分法术,一个消耗太甚,也不过勉强支撑。
“我也曾以为你与我同道。”
鹿角鹰爪,长须舞张,世间唯一一条黑龙于狐族的樱林现世,摆尾则搅云乱风,吐息也吹雪潲雨。
“只千算万算竟不知你跟那小畜生待久了,渐次心疏意懒,难成大事。”
呲开尖牙,玲奈逼视道:“以一己私念揣揆他人,我也不曾想天君却白活这十多万年。父亲本无意愿复生,实乃承我所托方留下,如今天君岂可强行要她以肉身复活,再去讨那时之仇。”
轰雷掣电,狂风大作,九尾尾尖引了雷,蓄势待发。
“竖子!”黑龙咆哮,风云失色,“天族狡诈,明抢暗夺我兽族山河,你如何置若罔闻!狐帝、狐王、狐君,再往后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你也甘心!”
这话玲奈无可争辩,隔着云雾望进黑龙怒火正炙的眼,她才真正明白即便她不想生事作耗,只愿守着小火狐优游岁月,许多人许多事却不许她享安耽乐。她还是狐王,狐族的头领,众兽拜服的九尾神狐。
两人对峙着,谁也没再试图劝说谁归了己道。
闻见一阵龙吟低颤,支棱起狐耳,却见那黑龙蜷了蛇身,断续呕出若干黑血来,血雾弥漫,腥得五内翻腾。
来不及与其决一高下,那黑龙连呕了几口血,穿云破雾地直坠在了一地的粉朵烂漫中。樱瓣被卷抛上天,不住地打着旋,飘至最高处又像失却了力气,任造化摆布。
巨龙盘卧,惊心骇目。自云雾间俯视,玲奈半是迷惑半是讶异。
四肢落地,收了九尾,玲奈幻化人形,仔细着步子慢慢走向樱潭边叠蜷在一起的黑龙。
不是没见过龙,同门里就有好几条黄龙青龙,独角的张翼的,各色各样。只这黑龙,的确不曾亲眼目睹过其风采。要说也没甚么稀奇的,鹿角蛇身,鹰爪但凡碰着一下也得被开肠破肚。她横在狐族的樱林中,终年飘舞的樱似是在静悄悄地为这位龙族的遥上天君织一件送行的霞衣。
“天君可要紧。”
“不要紧,要死。”
“那我便放心了。”
龙息灼热,长长短短喷一阵停一阵。
他们无论道行深浅,或长或短终归难逃一死,只是少有人能吐出这般黑血助兴。
“去……看看你娘吧……”
黑龙的话语近乎□□,眼睑已然耷拉着再不肯张开。而玲奈也不肯就这么空着手去看望她的母亲。
使出两分力气掰龙爪,老家伙倔强起来就像个小孩子,分毫没有将最后的希望让出来的意思。
“放手吧,天君。”
“竖子……”
没理这蔑称,随她骂去,玲奈加了三分仙力,硬是分开了她的爪子,得见一颗隐约仍在跳动的心。
“天君在此稍等,我去去就来。”
“我要死了!”
玲奈没接茬儿。还能喊,还能叫嚣,说明还死不掉。
雀子们万年前没见过皮毛火红的狐狸,这回也没见过更稀奇的大黑龙。都被刚才的吓着了,只只蓬毛发抖,个个叽叽喳喳,这会子见狐王安然无恙,又都探头抻脑地小跳着挨过来。
“这黑龙我眼熟。”
“你哪里见过黑龙,净瞎讲!”
“我没瞎讲,我就是觉得在哪见过。”
“什么黑龙,不是条黑泥鳅?”
麻里子相信这樱林果真是玲珑变的了。
龙帝长女死在狐族的地盘上到底算什么呢,麻里子决定挣挫一口气,要死也得是凤归九天,龙沉深海。再不济,也要让养了三千年的小家伙来送终,且不管她愿不愿意吧。
血玉台中安静躺着的白狐全是一番未脱的稚相,哪也觅不出法力高深的九尾狐的影子。就这样一只狐狸,乃是昔年敢爱敢恨还敢指天骂娘的狐帝玲珑。玲奈今日不仅见到了世上仅存的一头黑龙,还见到了素未谋面的母亲。
金莲绽放出的光芒映在白狐娇小的身躯上,温柔而细腻,好似下个瞬间白狐将迎着朝阳打打哈欠,问一句“你是何人”。倘若真是如此,又该怎么回答她呢。
将仍旧跳动着的魔神湮天的心脏稳妥搁进狐帝玲珑的怀里,玲奈又拈出一朵灿灿的金莲移入她们当中。她曾遥想过这般光景,在长歌于深夜向她诉说她的母亲是何等人物时遥想过一二。
那时,她怀古追念,并无深感,如今却不知为何湿了眼眶。
出了洞窟,回到樱林时黑龙仍躺在那跟死了一般,由着林间的雀儿呀蜜蜂什么的小东西为她编织花环,戴在龙角上成了缤纷鲜艳的串串。
这么一条巨龙,除非自己有九十九条尾巴,否则万不能抬着她回凤仙谷。可又不能放在这不管不顾,待她恢复了元气,保不准又要作妖造孽。暗自叹气,玲奈捻决弹指,霎那聚拢起满地碎花樱蕊,片片相连,朵朵密接,竟于空中织成了网、汇成了河。
“各位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早有鹦哥彩雀成群结队地飞来,也无需谁发号施令,就那么扛着遥上天君动也动不得的龙躯放置于樱蕊汇成的仙河上。
“你要作甚?”
“叫兽僚们一览天君风采英姿。”玲奈恭谦回道。
“哼——”
玲奈时而觉得珠理奈的举手投足都像极了这位天君,年纪越大越像个顽童。可不是么,三千岁都多大了还吵着要奶吃哩。
樱林一草一卉皆系玲珑的道法凝化而成,单以鸟雀相托着实招摇,因而用无数樱蕊裹了老黑龙的庞大身躯方叫人放心。
蹲在麻里子的脑袋上,玲奈御风而行,时不时还瞄着硕大一对龙角,爪子扒拉过去,老黑龙打出龙息,似是不满。
“天君此角可能大补?”
“你也要学你老子不成?”
“非也,她并未怀妊。”
原是怀了的,这不是被老丈一不留神收走了么。
“老丈你说你闺女怎地去了这样久?”
九把无形炎刃劈斩过去,一通无章法的乱砍。
长歌方寸不乱,问到贤婿:“她一点未说去了何处?”
“嗯,就支棱了耳朵,说去去就回。”
炎去水来,珠理奈又引了水波作法,对长歌穷追猛打。
“总不至于跟澜沧成婚去了吧。”斜躺磐石上逍遥斟酒,融烛不期侃道。
“什么——?”
听他这么说,珠理奈一阵心慌,连忙滚下云来。
“此事当真?”
“不当真。”给珠理奈递去冷酒,融烛戏谑笑道。
“什么呀,又耍弄我……”
一口闷了冷酒,珠理奈倚石抱膝而坐,嘴里咕咕唧唧地抱怨着老公鸡。
“澜沧是何人,我不曾听说他。”
“前辈不知也是自然,那澜沧曾于晚辈门下修行,乃东海龙王敖泱次子,系遥上天君的堂弟。”又给长歌送去酒,融烛笑得别有深意:“好一个海痴郎,对狐王念念不忘。”
“什么海痴郎,不过一条青鼻涕虫!”珠理奈咂舌啐沫。
想来不过年轻人间的爱恨纠缠,那澜沧海痴郎也好鼻涕虫也罢,反正闺女看不上他就是了。
把盏抿了口酒,未等过喉,长歌颦眉昂望天空,“麻里?”
“嗯?”闻之融烛亦仰面,然只觉察出百里外他徒儿一人的仙力。
“老龙?哪儿呢?我可没等她,叉将出去!烦着呢!”
三千岁现在心情极差,谁来了都不留情面。
“有趣。”
紫袍宽袖一展,融烛合衣坐起,着了彩凤数只前去百里外一探究竟,不多时果真引了黑龙白狐往落凤渊来。
“前辈果真高明,晚生叹服。”
拍了珠理奈的后脑勺,融烛挪身下了碧青的磐石,“走,今晚烤龙肉吃。”
“好耶!我来烤!”
落地,樱蕊鸟雀顷刻散去。玲奈跃下龙首,叫珠理奈接了个满怀。
“这是怎么了?”瞅了躺在那半死不活的老黑龙,又看了看怀里累极疲极的白狐,珠理奈出声问道。
给麻里子探了鼻息,融烛冷声掷下话语:“不中用的老家伙,说不行就不行了。”
长歌欲为她疗养内伤,法力游走黑龙全身竟未发现何处受损。
“你跟她打架啦?”
将玲奈放在腿上,珠理奈运功助她恢复些许力气。
“嘤……”
这一“嘤”不要紧,“嘤”化了珠理奈一肚子柔肠蜜心。
黑龙白狐皆闭口不言只字片语,一个趴在地上两眼紧闭,一个窝在亲亲怀里调息休憩。
并不去管黑龙死活,细查了好徒儿的皮毛筋骨,融烛用指尖抬了白狐的下巴,顺当送进去一颗还凤丹,“她无事,你且运功温养着。”
“好嘞。”满口应答,珠理奈搓了搓白狐细滑的颈毛,又抱起来亲了两口。
“九尾狐君竟这般无精打采呢。”
“嘤——!”
玲奈直接招乎上去一爪子。你看珠理奈恼没恼,半点没有的事,捏着白狐肉爪“叭叭”地亲了又亲。
过来给闺女抚了两把毛,见她无大碍,长歌又折回麻里子身边。
“莫要白费力气了,我早已油尽灯枯。”
“麻里……”
长歌虽悫讷,此刻也不禁面露恻隐,摆头叹气。
史书上几乎毁天灭地的魔神邪祖究竟如何呢,借铃铛复魂于世,却仍只是魂魄罢了,再有本事,若非真身□□也不过在这凤仙谷中承女儿的话多游荡几日。她本不想掀动大浪,因而万年来始终不提复活二字,而眼下,她亦因这飘渺无依的魂魄无法挽挚友一命。
麻里的容貌再一如当年修晳清隽,其风采也难比昔年昂昂。长歌且明白,她的挚友落魄至此绝非因为大限将至。
“是否与镇魂铃相关?”
这么自言自语了一句,融烛一手抱起睡得香甜的白狐,一手出其不意地将珠理奈逼回原形,又提溜起她生了茧子的后颈皮。可怜九尾火狐这万年里法术日益精进,不奈姜是老的辣,一个疏忽又被他把住了命门。
“有话好好说,你干嘛呀!”
“我说你是妖狐,倒也没错吧。”任凭她荡身摆尾也脱不开,融烛笑道。
“什么妖狐!我才不是!你莫要血口喷人!”珠理奈歪着脖子硬声争道。
“铃铛绝非善物,或者说并非等闲寻常的法器宝物。它饱尝前辈的精血,只因前辈法力无边,喂它个万把年也无甚大碍。”
向黑龙走去,融烛的笑逐渐漠然:“你这老东西虽说法力高强,与前辈比到底凡胎罢了,怎耐得它十万年的贪婪……不过看样子你并非毫不知情。”
“一切皆因我而起罢。”长歌低头说道:“本不该如此。”
她的叹息叫珠理奈心疼,却叫麻里子火上心头,撑着一口气提声就骂:“你看你,有事没事就这衰样!我几时又说是你的错了!”
麻里子最见不得她自怜自怨,死了活了都是这么个德行。还是她女儿看得通透,晓得她这么个性子,就是硬把心脏塞回去,她也能自己抹脖子以谢天下,都不用天帝老儿来灭。
思及此,麻里子恍惚觉得这十多万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此物既是镇元子的宝物,他或许有法子也未可知。”
“人参果我吃了多少,你见着什么效用。老头儿不管这些,他但凡管,湮天也不至于屈死,许多事都不至于发生。”
“那看来你这老黑龙到底是要死了。”
融烛笑得从容,无端惊着了珠理奈。一时催肝裂脾,她支棱起耳朵,不敢错过一个“死”字。
“唉,我浑不该那时在外头坐着晒太阳,如此也就见不着你了,也不必听你的话蹚这趟浑水。”
手轻抚黑龙的角,融烛蹲下身来与这又敬又恨的女人说话。
“你说人各有各的道,道在人心,不在道法……我也是好多年后才明白过来。”
最后,融烛带走了老黑龙,去了哪儿,珠理奈没敢问,她生怕嘴刚要开,泪珠儿要比话先出来。
越不在乎心里就越堵,“呜呜呜”埋进白狐厚实的颈毛里,小火狐尽量“呜”得很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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