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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黎庶之苦


马车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忽猛地停了下来,晗君一时不察,头重重地磕了一下。她揉着受伤的额头,看到卫萱已经掀帘问外面:“出了何事?”随侍的宫婢见素探了探脑袋看向前方,吞吐回答:“像是……有人拦住了车驾。”

        因为今日她代表太皇太后而来,中太仆1特地从上林苑的六厩2那里找来了四匹毛色纯正无杂质的白马驾车,已彰显威仪。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阻拦此车。

        疑惑地看了眼卫萱,她已明白意思,下了车去查探情况。

        片刻后,人便回来了,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言道:“殿下下车去看看吧。”言语之间颇有踟蹰。晗君明白,若非必要,卫萱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晗君在见素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她生得高挑纤细,行动之间仪态从容,尽管以帷帽障了面,还是让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

        往前略走了几步,便看到几名清障的羽林用手里的长矛对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那些人却也不怕,挡在路中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冲撞太皇太后车驾乃是犯跸之罪,罪可斩首。

        虽然羽林手中的长矛象征意义多于实战意义,但是兵器总会伤人,她不由道:“放下兵器,莫要伤人!”

        羽林卫听到此言,立刻便收起了长矛,但是神情依旧戒备。那些人也没有上前,双方陷入了僵持。

        晗君看向了人群,不由得惊讶。阻挡车马的大约有百余人,却多是老弱妇孺,只见他们各个面有菜色,虚弱不堪,眼神空洞。离她最近的是一个佝偻着身子的七旬老妇,头发枯白,瘦的只剩一双眼睛,突兀的大,诡异的亮。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孩童,约莫三四岁的样子,合着双眼,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见过血流成河的惨剧,却从没有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饥饿和贫穷,一时怔然。

        一个声音在耳后低低解释:“翁主想必听说了,今年京郊蝗灾,这些人多半是王畿之地的饥民。未央宫附近尚且如此,其他地方也不知是何光景了。妾听说,灾民太多,郎中令亦无可奈何,守卫的羽林和虎贲都不忍阻拦,才有今日拦车之事。”

        饥民注意到了晗君,逐渐围拢了过来,羽林卫怕晗君受惊,忙将她护在了身后。却只见那些人并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对着晗君,跪了下来,有人口中乞求道:“求贵人赏口吃的吧!”,也有人哭诉:“求给娃一口吃的吧,娃都饿了三天了!”,更有人道:“求贵人带走我家孩子,为奴为婢都不要紧的,只求让她活下去!”……

        太多声音,嘈杂又凄惨。晗君置身其中,仿佛身处人间炼狱一般。越多的人哭泣,越多的人跪下,她便越觉得心颤腿软。

        未央宫外尚且如此,城郭郊外更不知是和光景了。她只听说过今年的种种灾祸,却没有身临其境地感受过这究竟是怎样的悲惨。

        形销骨立的老人,奄奄一息的孩子,枯瘦干瘪的妇人……

        “去取……”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涩,颤抖着指了指其中一辆马车。卫萱会意,方才离开未央宫时,皇帝呈了些点心给太皇太后,晗君便是要将这些都给饥民。

        “殿下,这样是否不妥?”她犹豫了一下,确认晗君的答案。

        “无妨,一切罪过,由我承担。”晗君声音不大,听上去却有几分决绝。卫萱的唇角显露出一个欣赏的弧度,眼神忽然明亮了几分,果断地带着人去取。

        这一点东西就算再精致美味,数量却是远远不够的,饥民哄抢着为数不多的食物,你推我搡,像是争夺着猎物的猛兽。晗君知道,此时的制止不过是徒劳,却也无计可施。

        “公主,回去吧,你救得了他们一时,却救不了他们一世。若是听得消息,更多的饥民涌来,怕会生出更大的乱子。不如回宫去找太皇太后,或许还会有些办法。”卫萱将晗君请回车中,劝道。

        只能如此,然而还是于心不忍。晗君频频回首而望,心揪在了一处,久久难以平复。她以为的悲惨是生在高位的命不由己,如今才明白,很多人的生命连思考和叹息的机会都没有。他们连活下去都是一种奢望。

        她的眼中慢慢蓄起了泪水,引袖拭去,久久无言。

        车马终于能挪动向前,不一会儿便回到了长乐宫中。富贵安闲的宫室,衣裙华丽的宫人,一切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然而方才所见又怎能当成是一场梦?

        “阿萱,想必今日的一切,都是太皇太后希望我看到的吧?否则为什么要舍了复道,专门驾车去未央宫呢?”越靠近长信殿,晗君便越清醒了过来。太皇太后让她去未央宫,实在用心良苦。有人之谋在于对事,而有些人却善于谋心。她长在太皇太后身边十年,太皇太后对她的了解怕是要比她自己更深吧。

        太皇太后要的不是解一时之危,更想让自己此生心甘情愿的待在凉州。斩断所有的后路,看清天下的大局,只此一去,不再回头,西境安定,天下太平。

        可是她的心只是一个方面,有没有能力还需另当别论。她没有见过窦慎,如何可知自己此去,能作为几何?可能活下去都艰难,到时候又说什么安定西境的空话呢?

        “殿下还在为今日的事情烦心吗?”卫萱扶了晗君的手,伴着她走过杳长的宫道,两边高墙耸立,苍色的砖,青色的瓦,将天割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晗君觉得脚下的青砖有些湿滑,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以前我总在想,若是祖父没有谋反,我便能在楚宫长大,拥有平淡又安定的人生。可如今我才明白,可怜的何止我一人。百姓何辜,裹挟在别人的野心之下,白骨累累,无家可回……”

        卫萱忽然顿住了脚步,晗君也停了下来,看着她。只见这个生着一双灵动眼睛的姑娘,对着她笑了一下,语气诚挚,道:“今日之事不仅太皇太后想让公主见到,奴婢亦期待此事。之前总疑惑,太皇太后为何要让公主前往凉州,今日之事便让奴婢完全明白了。身处高位者多凉薄,而公主却仍有热血,能担此重任者,唯有翁主!”

        她说完,也不管旁人的目光,径自跪了下来,对着晗君行了个大礼,抬起盈盈双目看着晗君:“奴婢不才,心甘情愿追随公主前往凉州,无论前路多么曲折,定九死不悔。”

        晗君扶起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责任这样大,阿萱何以认定我会愿意去呢?”

        卫萱抿唇而笑:“比起老死深宫,一辈子腐朽平庸,殿下不觉得西境之地更加大阔自由,或许会大有可为么?若奴婢没有看错,公主之志亦非如寻常妇人。殿下不忍京中流民受苦,怎会看着天下哀鸿遍野?”

        听她所言,晗君不由得莞尔,所思皆在一处,这个女官的确让自己有推心置腹的想法。只是她不喜欢轻易与人交心,更不会轻易相信太皇太后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她的确不愿意待在长安,生活在往昔的阴影中,一生不得挣脱。她渴望着冲破樊笼而去,也固执地守着内心的怜悯和恻隐,希望天下晏然,不要再有人如她一般,受尽亲人散尽的苦。

        记得曾经太皇太后感慨过:“阿罗,你的性子如此,总考虑别人多一些,怕是此生都要比别人过得辛苦万分!”

        然而那又如何,想好了便去做,何须问因果得失。

        1官名,属太仆掌管,掌皇太后舆马之事

        2六厩为天子养马之处,设令丞或长丞。六厩既属太仆,又属水衡都尉;每厩养马万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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