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当初平帝驾崩,太皇太后照例把传国玉玺收起来自己保管。又因为孺子没有登位,王莽又是假皇帝,玉玺都不用给他们,就一直放在东宫。现在王莽要当真皇帝了,就得佩上传国玉玺,于是把玉玺从太后手里要过来成了当前第一要务。可是,现在是夺人江山,老太后岂肯交出?思虑再三,王莽对王舜说,太后平时最喜欢的是你,还是由你去向太皇太后要来玉玺吧。王舜说,虽然太后对我不错,可这是让江山易姓啊,老太后肯给吗?我挨一顿臭骂不要紧,只怕玉玺要不过来呀。王莽说,你先要去,实在不给再说,总有办法要过来的。
于是王舜带两个随从入东宫见太后,告说上天降下金策铜匮,要王莽当真皇帝;请太后顺天从命,将玉玺拿出来给王莽。老太后不等听完就差点背过气去,指着王舜的鼻子大骂:“好哇,你们这帮狗东西,真做得出呀!我就觉得王莽越来越不是东西,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夺我汉家江山了!王舜呀王舜,太后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忠诚灵秀的孩子,没想到你也帮狗吃屎,干这种丧家灭族的缺德事!”王舜说:“太后,可这是上天之命,高皇帝之命,臣不敢违逆呀。”太后骂:“什么上天高皇之命,全是胡说八道!从你们弄出那个什么白石神符,我就看出王莽在作假。后来又有什么新井、石牛、仙石,直到今天的什么金策铜匮,都是王莽指使的造假!你把王莽叫来,看我不全戳穿他!”王舜说:“太后,不管真假,反正现在天下人都信,都认为王莽身负天命,太后您就是把他叫来骂一顿又有什么用呢?”太后骂:“我不骂他,可你们要玉玺没有,要命有一条!我老婆子还有几日可活?身死之日,我带着玉玺同葬墓中,你们休想得到!”王舜苦笑:“太后,您说的是气话,这怎么可能呢?现在万事不都由着王莽?太后您仔细想想,这玉玺逃得出王莽之手吗?”
这其实是在告诉太后,当年傅、丁两太后埋到坟墓里的玺绶还被王莽挖出来砸毁烧坏了呢,何况太后您这大活人手里的东西?您百年之后的丧事还不都由着王莽处理,他能让传国玉玺随您下葬墓中?
老太后当然听得明白,就大骂:“王莽既然当什么新朝皇帝,那他自造玺绶好了,何必用这亡国不祥之玺?你告诉王莽,让他自己造,这个不给!”王舜说:“太后老人家,您还是给臣侄吧。您不给臣侄,王莽那里臣侄怕交代不过去。”太后骂:“王莽交代不过去你就来逼你的太后老姑姑?王舜呀王舜,多少年来我把你和王莽当成最亲近最可靠的人,打心眼里宠你们爱你们,想着法地提拔重用你们。可没想到我老了老了,却是你们这俩狗东西合着伙地欺负你们的老姑姑,你们怎么这么没良心啊!”说罢屁股一歪坐到地上,捂着脸哇哇大哭起来。旁边的侍者紧忙扑上去,一边给太后抹泪一边也跟着哭。王舜看太后哭得那么痛,也忍不住拿手抹泪。良久,王舜对太后说:“太后您教训得是,我们活该挨骂。可是,王莽必要得到玉玺,您挡不住他的。”太后说:“怎么,他还敢派人到我东宫来抢?我看谁敢对我太皇太后无礼!”王舜说:“太后,假若以前有谁敢对太后无礼,王莽敢灭了他的九族;可现在,他巴不得有谁对太后无礼呢!如今全天下都知道王莽上应天命,太后如果硬是不给,不知有多少人要来宫中与太后理论;到时他们讲不讲礼数,这都不好说啊。太后,汉数已尽,您老人家还是直面现实吧。”
老太后想了半天,知道玉玺肯定保不住,就仰天大哭说:“汉家列祖列宗在上,后辈媳妇对不住你们啊,后辈媳妇糊涂啊!”哭罢命近侍取出玉玺。老太后站起来,颤着两手接过玉玺,又仰天哭道:“异日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去见汉家祖宗!”说罢将玉玺狠狠地砸向王舜:“给,给你们,你们就等着报应吧!”
然而王莽却不怕什么报应。王莽虽然没有当面听到这句骂,而且王舜也不会传给他听,但王莽能够想像得到,老太后肯定会这么骂的。不过不要紧,王莽根本不在乎——只要能手握玉玺当上真皇帝,建立我王家的万世江山,几句咒骂又算得什么?我不是鸩死平帝还向上天赌过咒么,可是我何曾损伤过半根寒毛?最后被乱刃分尸的不还是翟义?只要天命在我,我王莽怕什么?!
得到了传国玉玺,王莽终于成了真皇帝,其心内的兴奋不用言表。不过王莽毕竟是王莽,弄到这么大的便宜还要卖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
于是王莽在朝堂大殿当着全体公卿的面,把孺子刘婴抱过来,抹着泪对刘婴说:“昔周公居摄,最终将皇权归还于成王。朕本来也想效仿周公,将来把皇位归还给你的。可现在皇天却命朕当真皇帝,朕也是没法呀!”说罢搂着刘婴又哭。此时刚刚五岁、被王莽赞誉为“有天子相”的小刘婴,除了觉得这个老是抱着自己哭的老头子十分讨厌,并竭力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王莽篡汉,建立新朝,于是大改汉制,凡土地、货币、人口、职官、郡县地名等等制度无不改易,以示改朝换代,废汉兴新。但改来改去,总之离不了那几句话:迂腐琐碎,朝令夕改,狂想臆断,来回折腾,造成的混乱旷世空前。但这种混乱是全方位深层次的,在此何能尽表?只能略举一二以窥其豹——
比如官职秩禄的改易以及地名行政区的重新划分,就不知折腾了多少回。始建国元年,王莽依据《王制》、《周官》,改秩禄之号,更定官位为公、卿、大夫及士。最低级的庶士为百石,最高级的公卿则为中二千石。此外,又以武帝所定的十三州不合经籍,遂依《尧典》改为十二州。后又依据《禹贡》改为九州。同时将汉朝的州、郡、县三级改为州、部、郡、县四级,地名也来回更换,有的地方甚至五易其名,怕官民记不清还得在公文上注明“这个地方原来叫什么什么名”等好几个旧名。始建国四年又分天下为九州岛,而划分的县治更比以前增加了两倍多,全国县份竟达到了两千二百零三县。
不难猜测,王莽增设这么多的郡县,无非是多抛些官帽子,封官许愿笼络人心。
但是官吏数量的大增,所需的“皇粮”自然也成倍增长,这极大地加重了财政负担。为此,王莽不得不设立了许多新税种,把负担都压到老百姓身上。到王莽末年,征敛更甚,百姓被压得几乎都喘不过来气。
百姓艰难,官员的日子也不好过。由于官吏数量增加得太多太快,“皇粮”入不敷出,王莽只好减少官吏的俸禄。王莽登位前,三公、九卿、州牧、郡守等原官阶在二千石以上者,月俸为一万六到四万之多。但现在官多钱少,只好都压低薪俸,降到几千以下,官吏们的日子自然就开始紧巴。加之新定的秩禄制度极为烦碎,谁该拿多少“工资”竟然常年定不下来。定不下来就拿不到“工资”。但官吏们自有办法,依仗权势对老百姓敲诈勒索,中饱私囊。尤其一些下级官吏,干这事更多更狠,对老百姓的压榨几乎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而百姓稍有反抗或交纳迟滞,轻则吊打,重则关押,非等你把钱拿出来才放人,黎民百姓自然怨恨不已。
再比如“五均六管”,王莽说这是为了“齐众庶,抑兼并”,表面上是在向一般的农工商户倾斜,但由于执行政策的不少官员原本就是大工商主,他们有了特权后,便乘机贱买贵卖,大发横财,并与郡县官吏狼狈为奸,把这一政策变成了盘剥掠取的工具。他们一方面利用手中的定价权和垄断经营权拼命地盘剥农民,另一方面又利用自己的垄断经营地位肆无忌惮地排挤手工业者和中小商人,以至“工商失业”,大批的手工业者和中小商人破产。尽管这一政策非常不得人心,但王莽因此还能够搜刮到不少金银,所以还是继续执行,并不放手。至于多少商户倾家荡产、沦为贫民,这位真命天子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
另外王莽为了推行他的“新制”,还相应制定了许多严酷的条法律令,百姓举头犯法,摇手触禁,被关押流放做苦役甚至被砍头的无计其数。
除了人祸,更有天灾。王莽篡汉的十余年间,各种自然灾害频繁发生,狂风、暴雨、黄河决口、地震、蝗灾、大旱、冰雹等等连年不断,更加剧了百姓的苦难。走投无路的老百姓只好仰天悲号:“汉朝,你还是回来吧,谁带我们再回到汉朝呀!”
然而老百姓们也不都是只会哭,更多的人开始反抗;人数少者或盗或抢,人数多者则拿起刀枪攻烧城邑,直接与官府对抗。到王莽天凤末年,这些公开对抗已经形成了气侯,其中活跃于青、徐两州的赤眉军与活跃于荆州的绿林军声势尤大。王莽虽然被这些草寇搅弄得心神不宁,但还不至于慌张。因为这些草寇虽然攻烧抢掠,但只是为了吃穿活命,还危及不到他的江山社稷,还不至于来夺他的传国玉玺。他所担心的,恰恰是被他废掉的汉氏皇族——刘家人。而且,这帮人还不少,遍布全国各地。
当初王莽篡汉后,就开始找借口贬抑刘氏,为王者削王,为侯者削侯,为官者罢官,刘家皇族慢慢都变成了平民。但是王莽清楚,一是他篡汉之后老百姓并未过上好日子,他的大新天下也没变成太平盛世。二来,人一般都有怀旧情节,尤其是日子过得不好时,怀旧情绪就更浓。所以王莽后来特别害怕老百姓思念汉家,思念刘氏,甚至由怕生厌,一听到那个“刘”字就心惊肉跳。为此他忌讳一切带“刘”字的东西。比如人们最常用的钱,因为此字左面是个“金”旁,而且钱还有一种刀币,这也使他浮想联翩,会因“金”和“刀”而联想到那个“劉”字。所以他下令,今后钱不叫钱,叫“货泉”,或者根据“泉”的字形,叫“白水真人”也行。至于刀币,更别想流通。总之对这个“劉”字他是害怕厌恶到了极点。而如果有刘氏起来造反,那更是要了他的命——赤眉、绿林在东面攻烧抢掠没事,而刘氏如果在暗中搞什么活动,准搅得他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偏偏有一个姓刘的家伙跳了出来,在常安的大街上公开辱骂他,还要他滚出未央宫,让出皇位。而且这小子的来头更惊人,竟称是什么汉成帝的亲儿子,叫什么“刘子舆”!
——昨晚,当王邑把审罢“刘子舆”的事情秉告他时,这位大新皇帝不禁吓得浑身一颤,心想果然有“卯金刀”出来作乱了?还好,王邑说这小子的真名叫武仲,就是常安城里人,并问他怎么处置。王莽一瞪眼说:“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这狗杂种故意恶心朕,可恶至极,把他当街车裂,灭九族!”王邑说,他只剩光棍一条了。王莽说:“先把他车裂了再说,明天就车裂!”
王邑走后,王莽一直苦着脸闷想——虽然这个“成帝亲子”是假冒的,但这是个信号,说明姓刘的还有市场,这可是最大的祸患呀!整整一夜,王莽心焦气躁,辗转反侧,到天明也没睡着,弄得两眼布满了血丝,酸疼难忍;线虫子似的皱纹也在一夜间爬满了他那虚胖臃肿的脸,这就是本章一开头王莽坐在朝堂上的情景。
当日王莽坐在御案后,照例一脸的威严。虽然昨夜睡眠差劲,但是皇帝的威风却不能减。于是强挺着胸脯,脸朝着天,两眼斜射下来扫视着阶下的群臣。
除王邑外,大家都不知道皇主今天要训些什么话,会有什么法令要改要变,都躬身站在那里,等着皇主的训示。
王莽黑着眼把群臣扫视个遍,突然大声问:“你们说,朕这个皇帝是怎么当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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