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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刚同福隆长公主说这些日子要在府中休息,舒宜就又出门忙碌了。要让她自己说,她确实是个闲不住的命。

        还是兵器坊,大军长途奔袭,已带走了不少军备,须得补上。偏偏年底吏部考评,宁国公世子忙不过来,转去先顾本职了,舒宜再次被拉出来帮忙。

        走进一片叮当声的冶炼场地,干得热火朝天的工匠们都转过头。

        “楚国夫人来了!”

        “见过楚国夫人。”

        乱糟糟一片问好声。

        走来的工匠和守卫,不少手上脸上都有伤疤,还有腿脚不太灵便的,但人人身上都有一股精悍之气,目光很亮。他们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可靠老兵,因舒宜和闻岱的建议,被征召到兵器坊。

        自从兵器坊设立以来,舒宜在他们之中声誉很高,望向她的眼神热情且崇敬。还有人特地排众而出,拱手道:“国夫人仁心,使兄弟们退伍后有处可去,又能强兵,我等实在不知如何称谢。”

        舒宜忙摆手道:“诸位匠人妙手巧思,实非我一人之功。”

        饶是她如此说了,还是在众人热情的介绍下走了一遍兵器坊。改装后的风箱有房子那么大,风箱后的炼铁炉紧邻着池塘,方便及时冷却成批的兵器。一路走来,便是流水般的生产线,生产线上人人挥汗如雨、井井有条,不多时,又一批闪着冷光的兵器出炉了。

        舒宜指着其中一处,道:“这里的风箱是不是还能改大些?风箱门还是用铰链的吧,虽耗费贵些,但开关方便,也不致砸到人。”

        管事一口答应下来,派人飞快去寻匠人将这事说了,舒宜的其余建议也如此类。在这诸多官员都眼热的新设兵器坊,舒宜说话很是管用。

        舒宜和管事约好,往后每三日来一趟兵器坊,见今日要做的事差不多做完,最后一次检查了近日要生产的兵器清单,转身出门。

        坐在摇晃的马车上,舒宜还在想着事,就问外面街道上马蹄纷杂。她伸手撩开帘子,见一队禁军骑着马,往城外赶去,另有不少拿着长//枪的步卒上街巡逻,见到行人都要拦下检查。

        舒宜的马车也被一支小队拦下,士兵们见到马车后楚国夫人的仪仗,脸色稍缓,但还是客气但仔细地将车下、车后等死角处细心看过。

        舒宜抬头看看天色:“出什么事了?大白天的,这样多的兵卒。”

        突厥打进来也没那么快吧。

        队首见舒宜严肃的脸色,压低声音,苦着脸道:“您还是快回府吧,估计长安要乱几天了,宫中有人逃出去了,正在满城搜呢。”

        舒宜一惊,远远望着巍巍宫城。

        皇宫中,数不清的飞檐翘角下,宫人和守卫们来来往往,忙得脚不沾地。

        关押韦秉礼和白菡萏的宫室早被掘地三尺,仍是一无所获。侍卫队长跪在檐下,正跟皇帝回话。

        “朕不听你说这些废话,朕只要你找出人去哪了,然后抓回来!”皇帝怒不可遏道。

        卫队长头上现出豆大汗珠:“属下正在尽力找,羽林卫已按您的吩咐,全撒出去了,只要他们露出一点痕迹,就一定能被抓回来。”

        王德小跑着上前禀报:“陛下,皇后娘娘派奴才来报,她已下令闭锁宫门,许进不许出。昨夜和今日曾在各宫门、宫墙处上值的、巡夜的、还有负责看守过会昌伯和白氏的,共八百九十一人,都锁拿住了,这张名单上的五十三人是有重大嫌疑的,请陛下亲自过目。”

        皇帝脸色由阴转晴:“皇后一贯雷厉风行,我很放心。让她先审,有任何发现随时报我。”

        舒宜思来想去,索性带着闻曜和裴家几个孩子回了越国公府。若是长安戒严了,至少在越国公府屯的吃喝都更多,还能探听不少一手消息。

        一会功夫,街上已空了大半,剩下的行人们也是急匆匆往家赶,只有来来往往的羽林和禁军驻扎在街上。好在闻岱掌羽林军的时候,将他们训得军纪严明,百姓如今并不很怕,街上才在肃杀中显出井井有条,不然还要忙乱十倍不止。

        闻曜对军队比对家还熟悉,他和两眼放光的裴时玄并肩趴在马车窗上,给他指:“这是戟,这是环首刀,这是长刀,我在阿耶军中都见过。”

        裴静姝静静坐在舒宜身旁看书。

        第二日舒宜被皇后急召入宫,宫内气氛肃杀,宫人往来,一句交头接耳也无,更不闻笑语。庭院深深,沉寂一片,只有微风吹动地上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皇后让舒宜入座,便道:“最近宫中忙乱,论理不当让你来,但多事之秋,其余人用着实在不放心,你又是女尚书,只得请你来帮我。”

        “姑姑哪里的话,”舒宜在下首跽坐,问,“宫中可是查出线索了?”

        皇后吐出两个字:“淑妃。”

        室内静得吓人,只有烛火轻轻跳动。

        不知为何,淑妃偷偷派人放走了韦秉礼和白菡萏。她在宫中经营多年,一直是第一宠妃,纵然这几个月被娘家带累得灰头土脸,手上也是有人手的。

        虽有人手,但不是忠仆,计划也算不得严谨。她手下宫人被抓,皇后一审之下,便抖似筛糠地吐口了。

        那宫人不是近身囚禁韦秉礼和白菡萏的,只得设宴请所有当晚负责的狱卒喝酒,弄出漏洞好放人。因此跟着逃跑的还有两个突厥细作,但他们出宫之后,便如一尾游鱼入海,遍寻不着踪迹,皇帝气得摔了两个花瓶,将淑妃打入冷宫。

        “宫外的事由朝中大人们来管,”皇后虽也措手不及,但说话语调仍是稳的,不惊不怒,“我为皇后,后宫出了这么大纰漏,也该好好整肃一二,你来帮我参谋。”

        舒宜应下,接了任务,先帮皇后结合名册、账簿和每次下发物资的记载整理各宫宫人名单,如有看着可疑的,便先记下来。

        她在里间埋首笔墨,一直坐到下午,外间突然传来声音。

        “皇后娘娘安,妾听闻娘娘要整肃宫闱,唯恐娘娘劳累,特来帮忙,还望娘娘不要嫌妾冒昧。”声音清脆似金玉相击,还带着笑意。

        “贤妃有心了,”皇后道,“不过我已找了楚国夫人入宫,为我臂助。五皇子还小,需要照顾,你还是回宫先照顾他吧。忙乱之际,最忌讳令出多门、各自为政,你将清筠宫上下管束好,便是帮我大忙了。”

        “娘娘……”贤妃还要再说,却被一道懒洋洋的女声打断。

        “皇后这里好热闹,我还以为是赶集呢。”是福隆长公主。

        舒宜停下笔,出了隔间。

        福隆长公主以往装扮,皆是通身的富贵,但她锦衣玉食长大,因此毫不显俗气,在繁花似锦的饰物堆砌下,愈发气派秾丽,令人不敢直视。但她今日只穿了一袭月白长裙,银钗银簪,耳坠子也是银的。

        舒宜同福隆长公主互相致礼,贤妃给晾在了一边。福隆斜了她一眼,道:“我来找皇后娘娘有事,林氏你若说完了,就退下吧,天黑前我还赶着回府呢。”

        林贤妃脸色一僵,很快又扬起优雅的脖颈,冷冷道:“既然皇后娘娘还有客,妾便先告退了。”

        贤妃刚走,福隆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她仗着自己是世家嫡女,眼睛放在头顶上,那幅清傲的样子,活像噎着嗓子的鹭鸶。结果淑妃一出事,巴巴就赶着来分宫权了。真是好笑,虽有五皇子,也不看看五皇子今年几岁,一个幼儿,想得倒远。”

        舒宜听得想笑,贤妃出身苏州林氏,五代皆进士,一门三丞相,一向自视甚高,到了福隆长公主嘴里,就成了噎着嗓子的水鸟。

        “好了,你也少说两句。”皇后笑道。

        福隆显然和皇后很亲厚,态度熟稔道:“我就是看不惯他们世家那装模作样的姿态,你还不知道我吗?”

        皇后不再说什么,问:“最近宫中事多,你急着来做什么?”

        福隆沉默片刻:“先夫忌日将至,万贵太妃有个玉香炉,是先帝赐的,往年都是拿它来给先夫上香。万贵太妃逝世后,蒙赐的物件不少都还到宫中,这几年先夫忌日,我都入宫来借玉香炉。”

        说话间,她伸手挽了挽鬓发,露出腕上一只简单的青玉竹手镯。

        皇后露出一点歉意:“最近事多,我竟忘了。论理,万贵太妃是你生母,她的遗物你该拿去。只是这玉香炉实在贵重,是圣人私库里造过册的,我不能私自处理,倒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圣人的宝物我原不该讨,”福隆道,“只是季郎好玉,这玉香炉又是蒙西明寺玄澈方丈开过光的,寓意极好,能祝祷季郎来生平安喜乐,我才厚颜来借。”

        皇后已挥手命人去开库房,道:“我知你不爱听,但……”

        “罢了,”皇后叹息一声,“我就不唠叨了,等香炉拿来,便让珠珠随你一道出宫吧,有个人陪着总是好些。”

        随着福隆长公主坐上马车,舒宜还是没回过神来。

        福隆长公主在原书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配角,书中只略提一句她换过三任丈夫,面首无数,张扬跋扈,生活奢华,好弄权。但对于她的“先夫”,真是一句没写过,至于玉香炉等细节,更是不可能知晓,导致舒宜此刻一头雾水——她甚至刚刚才知道,福隆的生母便是对德献太妃甚是照拂的万贵太妃。

        两人静默无话,舒宜只得看着下人捧着的那个玉香炉,由整块暖玉挖空雕成,呈圆滚滚的南瓜状,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是个好东西,对吧?”福隆突然问。

        舒宜道:“是。”

        她从闻岱那里学来一个技巧,如果旁人低落事出有因,而你又不知,不妨不要问,静默地陪伴就已足够,此刻她也是这样做的。

        一路沉默到公主府,福隆长公主终于主动开口了:“留下陪我喝酒吧。”

        酒液盛在剔透的水晶杯里,其余配菜器皿,也都是素淡的颜色。

        福隆握着酒杯,突然道:“他生前总喜欢同我对饮梅子酒。”

        “你应当不知道他,季郎,我的第一任夫婿。你太小了,我成婚时,你才刚出生呢,”福隆望了舒宜一眼,“但我觉得你能懂。”

        伴着酒意,福隆絮絮说个不停,舒宜不过用酒液沾了沾唇,便觉再难以下咽。

        福隆的第一任夫婿姓季,是个探花,出身寒门小户,却清俊温柔,两人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好时光。当时的福隆刚出阁,还是少女心性,虽然朝堂上夺嫡风霜刀剑,但她生母位份高,又只此一女,超然争斗之外,福隆也没受到什么影响。

        直到德献太妃膝下的那个皇子不显山不露水地长大了。

        “她当时还是个才人,”福隆恨恨道,“表面温柔和善、谨小慎微,实际呢?野心勃勃。呵,当初多少人叫她骗了啊,这一对狼子野心的母子,偏偏看起来温柔不争,又会感恩。”

        万贵太妃也对自己宫中这一对母子很满意,满意到……有了匡扶之心。

        她无子,虽盛宠,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去后,整个万氏势必后继无力。而皇后的两子皆早逝,皇后去得也早,风头正盛的庄妃和惠妃不过是有个儿子,论位份还没贵妃高,若是万氏和万贵妃一致匡扶自己宫中才人的孩子,下一朝的富贵也有了保证。

        何况才人的娘家薄弱无根基,又一向安分守己。

        不过这也只是万贵妃尚在犹豫的想法,她不是赌徒,不会为虚无缥缈的胜算赌上一族前程。

        然后,庄妃和惠妃互相下毒,最有希望即位的两个皇子都死了,今上当时十三岁,才名初显,先帝五十有六,身体不好,非常需要一个继承人。

        万贵妃和万氏一族终于将这个考量正式提上日程,不遗余力地帮扶今上,福隆长公主身为先帝甚是宠爱的女儿,也明里暗里提供了不少帮助。

        “今上要成婚时,本是说定了要取万氏女的,他不知怎么和舒氏搭上线,还请了先帝赐婚,”福隆此时已带了酒意,“虽说万氏和舒氏关系不错,但谁是下一任皇后,很重要。他当时装得很好,愧疚又慌乱地来请罪,说他还没来得及同先帝提,先帝就赐婚了,圣旨怎能抗?”

        越国公府世代忠良,很受先帝信任,先帝会下旨赐婚,也不是不可能,万贵妃便信了。加之今上实在是非常有诚意,他提出:虽然他与万氏的联姻不能成,但还可以有其他的联姻。

        他座师出身世家赵氏,有个堂侄年纪正好,愿与万氏女联姻。

        世家结姻,也看家世,门当户对最好。万氏与赵氏并不匹配,但当时还是皇子的今上信誓旦旦保证,无妨。

        就在两家准备议婚的时候,外放为官的季郎回京述职,路遇盗匪,尸骨无存。

        福隆长公主哭得昏倒过去,万贵妃爱女心切,忙着宽慰女儿,放慢了议婚的进度。

        几个月后,先帝再下一道旨意,命爱女福隆长公主配赵氏子。后来福隆才得知,是今上说动的。

        赵氏外表光风霁月,实则自私无礼,这段婚姻熬干了福隆的精力和欢欣。

        两人争吵着过成一对怨偶,直到今上登基后,福隆想和离,才在第二任驸马口中偶然得知,季郎根本不是意外去世,是今上派人去暗杀的,就是为了让福隆长公主与赵氏联姻,巩固他阵营盟友的联系,增加胜算。

        ——不止于此,此前两位皇子互相投毒去世,背后也隐隐有今上和德献太妃的影子。这就是为什么先帝驾崩前赐死德献太妃,只是当时已没有其他适合即位的皇子,皇位不能旁落到宗室支系,不然今上的位置也是未知数。

        福隆长公主轻轻颤抖:“谁都看不清他,多可怕啊。我要和离,他原不允,直到我广纳面首,成了长安皆知的笑柄,才和离了。”

        “而我生母退居道观清修,万氏没博到富贵;舒氏一力支持今上登基,也遭防备;他开始广纳嫔妃,抬举后妃外戚,林家、韦家……他防备着所有人,唯恐自己的平衡做得不够好。而我能怎么办?只能衔着彻骨恨意荒唐度日,今上是先帝钦定的继承人,又根基已稳,我什么都不能做……”

        酒液在水晶盏中晃动,舒宜久久不语。这些秘辛,原书不仅未提,甚至有些细节和原书情节是完全冲突的。

        譬如,原书只说德献太妃是先帝最钟爱的妃子,因太过钟爱而不敢盛宠,庄妃、惠妃和贵妃只不过是先帝立的挡箭牌,自始至终,先帝属意的继承人都是今上。而今上的登基历程更是比白莲花更清白,先头那两位皇子是真彼此投毒、弄巧成拙,而德献太妃被先帝赐死,是因为先帝太爱她了,用情至深,以至于要生死相随。

        但福隆长公主伤心若此,实在没有编造的可能。何况从逻辑上来看,福隆说的情节比原书中写的要合理得多。

        但这就带来下一个问题:原书中的情节和描述是否依旧准确?舒宜先还忧心,要和作者比剧情了解,但如今她的猜测若是真的,等于两人对剧情都是一知半解,毫无任何先知优势。

        福隆长公主仍在絮絮说着。

        “公主,您醉了。”舒宜望着福隆长公主颊上两晕酡红,默然道。

        “是,我是醉了,这二十年来,我若是不醉着,便只能日日心如熬煎!”

        福隆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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