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小别的两人回了朔方,却没什么余暇谈情说爱,依旧各自办公。闻岱忙着整编巡防,舒宜则一头扎进城中庶务。
“娘子,黄三娘子来了。”铃铛道。
“快请。”舒宜笑道。
一名身着素服,臂带白纱的娘子走进。要说她装扮也奇怪,分明还梳着未嫁女的发髻,观其衣饰却是新寡。
人还未到,黄三娘的声先至:“国夫人可算回来了,我手头可堆了好些事,终于能禀报了。”
舒宜和她把臂坐下,目光不着痕迹地在白纱上一转,道:“你操心公干是好事,只是别太劳累,到底身体要紧。”
“是,”黄三娘笑出声来,“我只是想不到,国夫人是有名的办起正事废寝忘食,却不想还有被国夫人劝告注意身体的一天,当真受宠若惊。”
舒宜摇摇头:“盈娘,我不过白说一句,但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家人考虑,现今两家人都靠着你呢。”
黄三娘点点头,却道:“反正这些日子我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陶郎,倒不如做些事,至少该把陶郎未竟的事业做完。”
黄氏单名一个盈字,是陶修文未过门的妻子,也是前些日子寻来朔方的。陶修文出身寒门,家中虽薄有田产,但是不丰,家中老人听说幼子殒命,很受了一番打击,身体也大不如前了。所幸黄盈个子娇小玲珑,为人却很强悍精干,义不容辞将陶修文家中料理得清清楚楚,还独个儿上朔方城来寻亲。
自收复朔方以来,寻亲的人一直络绎不绝。有的是原就住朔方的难民,冀望寻回城破时失散的亲人下落,也有像黄盈一样,从外地远来寻亲的。
原因无他,朔方之战实在太惨烈,突厥人先是围困,又是屠城,城中光是能计出姓名的死者便占了原本朔方人口的十之一二,至于逃散失踪者,更是无计。
且朔方是最先被攻占的城池,落在突厥手中也最久,良久音书断绝,亲人生死不知。
故此朔方收复后,有还乡的、有寻亲的,都在朝着朔方涌。舒宜特意命人在城门仔细登记,一是为了防突厥细作,二也有统计人口、帮助团聚的意思在。
黄盈当日到朔方城下,一报出姓名来意,便有专人去报舒宜。陶修文曾是朔方的代郡守,兹事体大,不能不报。
以往来寻亲的人中,也有舒宜亲自接待安抚的。舒宜本以为又是一场泪水涟涟,不想黄盈神色镇定,目光坦然。
“听闻陶郎是守城时在城墙上牺牲的,我来寻他尸首。”
但两军对垒,何等纷乱,舒宜初一入城,便寻了几个当日同在城墙上的士卒来询问陶修文下落,都说陶郡守是被一块抛石砸中,坠下城楼的。
事发突然,仓促之间另一名副官代行指挥,待到收拢阵型,重振士气后再向下看,突厥大军密集如蚁群,哪还有陶修文的影子?
尸骨无存。
这四个字太过残忍,舒宜一时竟说不出口。
两人对坐良久,还是黄盈先开口:“也罢,我从家中带来了陶郎的衣物用具,为他立个衣冠冢吧。”
衣冠冢自然是有的,就在城外,舒宜便命人择吉日再动土,将陶修文生前的衣物等葬进去。
舒宜本想给笔抚恤,再问问黄盈日后有何打算,黄盈却道要留在朔方,做些实事。舒宜一试之下,发觉黄盈果然是办事的人,干练敏锐不下男子,当即大喜。如今朔方何等缺人,这下就是黄盈要走,她也舍不得放手了。
这会子,两人说的便是舒宜不在这几日,朔方城的诸多事宜。
“马场修整完毕,几个突厥工匠也一直是分开关押,关于配种方法,几个人说的大体都差不多,记在这里了。”黄盈推过来一本小册子。
“好,趁着春暖花开,咱们先分出五百匹马,试一回看看,”舒宜得了闻岱的尚方宝剑,决定正式开始马务大计,“这些总结出的法子,你可以给朔方积年的老农看看,他们或有知道的。就如杜老翁在朔方待了一辈子,对朔方水土再清楚不过,问问他们,或许有意外之喜。”
“杜老翁忙着春耕,怕是脱不开身,”黄盈笑道,“不过我已经派人送去了,他说忙完这阵就看。”
杜长武的祖父杜满仓处理完长孙的后事,也一头扎进春耕中开始忙碌,他本就种了一辈子地,积累下的经验颇多。舒宜大力支持之下,杜老翁放开手脚主持城内春耕,叫人很是期待今秋的收成。
“还有一事,”黄盈道,“原本要在城外三十里处挖道壕沟,修筑防御工事,挖着挖着,发现其下好像有些东西。”
“是什么?”
“矿。”
舒宜先是一惊,而后大喜:“能确定吗?是什么矿?”
“叫了积年的工匠来辨认,说是铁和铜,其下还有没有别的并不清楚。只是埋藏过深,中间横了不少山石,只露出来一个小口,怕是不好开掘。”
“这倒不必担心,”舒宜果断道,“我派人去报闻将军,过几日,我和你亲自去看矿山。”
说着,琵琶飞快备好笔墨,又一路小跑着将舒宜匆匆书就的纸条传递给正巡逻的闻岱。
闻岱的口信来得也很快,他的意见同舒宜一致:要挖。
不仅如此,闻岱还专程调了一队工兵,将原本要修在矿山处的防御工事修到了八十里外,筑了一道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防线,意思很明显:突厥做梦都别想打这座矿山的主意。
原本按现在的技术,此矿埋藏过深,极难开采,但舒宜有火药。
黄道士同她在长安郊外的那个庄子里,将火药炸药的各种配方全都试过一遍。可以说当世之人里,舒宜若是第二懂火药的,便没人敢称第一了。
□□须保密,舒宜配了几包火药送到矿上,矿工们一试之下,大喜过望。他们都是干了多年活的人,几番试验下来,无需多言,自然发掘出了炸药在矿产开掘中的九九八十一种妙用。
正式开采那日,舒宜和闻岱都亲自到场。
闻岱指着绵延的山峦,对舒宜笑道:“《管子》有言,‘上有丹沙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铜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赭者,下有铁。’果不其然,观其山势,便可知下有矿产。”
舒宜得意道:“我虽不懂这些,可你等着看吧,等会炸药一埋,上头这些巨石统统都能给炸开。到时候再挖,便如快刀切豆腐,简便得很。”
闻岱当然不会反驳她,含笑道:“那我就等着国夫人让某大开眼界了。”
山脚处已被挖开几处,露出泥土和狰狞的石块。巨石极大,且埋入地下的部分比一人还深,几乎是浑然一体的石板了。这些石板彼此联结在一起,若无火药,便是神仙在世,也无可能穿过石板,挖出其下的矿产。
巨石旁侧,是几个被衬得格外渺小的石工。他们正按照预先计算好的方位打孔,埋入配好的火药,再将长长的引线整理好。
这一步至关重要,火药若少,炸不开坚硬的石板,可若是多了,只怕山崩。
舒宜和几个工匠一道反复试验,又叫闻岱派了一队人,一道把此处的山势图整个测绘了一遍,几乎把上辈子的物理知识全部翻出来复习了一遍,这才定下最终方案。
饶是如此仔细又周全的测算过,第一次开掘的方案还是偏谨慎,只择了不紧要的一处山脚,引线也尽力铺长,待到人全都撤远后才点火。
因怕引线受潮,特意选了一个大晴天。今日果然阳光耀眼,万里无云。舒宜单手在眼前遮个凉棚,仔细望着远处,满耳都是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几乎听不见远处的指令声。
闻岱在她身侧,见舒宜被阳光照得眯起眼睛,便往前一步,恰到好处地将舒宜罩进了自己高大的影子里。
这样的大日子,闻岱着全套盔甲,沉重不说,还密不透风,额上颈上都渗出密密的细汗。舒宜忙拉拉他的袖口,示意不必。
闻岱只含笑望她一眼,微不可见地一摆手,自腰后掏出一个水囊,递给舒宜。
一会的功夫,山脚的引线和炸药都已安置完毕,炸药旁边树起一个个小旗。远处哨兵数清旗子个数,核对完毕,便吹响号角。沉闷的号角声中,石匠和民夫们飞快地朝远处撤去。
待到所有人都撤往炸药射程之外,哨兵举旗示意,红色的旗帜被高高扬起,朝左右各挥三下,是蓝色天际线和戈壁滩上唯一的一抹亮色。
闻岱和舒宜对视一眼,各自举起手中令牌。
伴着响亮的口令声,身旁的发令兵当即举旗,一面闻字大旗,一面舒字大旗被并肩擎起。几发点了火的箭矢流星一般飞向山脚。
火光一闪,在腾起的烟雾里成了暗红色,山脚传来沉闷的响声,像春雷,又像是山川伸个懒腰,活动僵硬的骨骼,随之发出的碰撞声。
良久,烟雾散去,大地换了副面孔。原本严密的石板被七零八落炸开,露出黑黢黢的深洞。土地极深处被翻开,又从未见过阳光,是以呈现一种幽深的黑色。
那黑色看在舒宜眼里,却比天下最名贵的丝帛还要好看。
有离得近的捡拾了半块被炸飞出来的矿石,呈送上来。未经冶炼的矿石灰突突的,其貌不扬,老矿匠却好似捧着一块稀世珍宝:“是矿,还是块好矿!”
舒宜终于有了些真实感,笑意便爬上眉梢眼角:“咱们要有矿了!”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家里有矿!
舒宜经不住的心潮澎湃,有了这矿,往后的甲胄兵器、农具交通,可都有着落了,说不准还能把大桓如今的科技树再点亮几枝。
她眼睛亮晶晶的,里头满盛着笑意,闻岱看得一晃神,顿了顿,也温声笑起来:“是,咱们要有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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