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第5章
傅歧是动过杀心。
在他听到太子之子要作为男妻嫁入北凉王府之时,他就想提刀砍了这个从阊都而来不知死活的狐狸精。
傅歧想杀李沉壁,但不是现在。
他不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把人接进了王府,然后又暗下杀手。
此等小人手段,他不屑与此。
李沉壁的伤口隐隐作痛,近乎自虐般的快感让他有着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傅歧,这个北凉王的独子、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锋芒毕露,年轻气傲。
上辈子李沉壁没见过傅歧,只是耳边总能听到有人拿他与自己对比。
比样貌,比才华,比家世,比性情。
诚然,上辈子的李沉壁除了一身傲骨和才情,几乎是拍马都赶不上傅歧。
论家世,他无父无母,若不是幸得老师教导,只怕他到死都只会过着庸庸碌碌不知天地为何物的一生。
可傅歧,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北凉傅家一脉,自大周开国便是国之栋梁,光是被□□帝赐国姓这一殊荣,放眼望去除了北凉,再无第二家能有傅家尊贵。
论样貌,李沉壁当年顶多就是被人赞一句清隽。
而傅歧,少年意气风发,有着他身上从未出现过的热朗与疏狂。
一冷一热,一文一武,朝野百官私底下谈论起来,说的最多的还是傅家那位小世子热烈如阳,惹人注目,
若他还未死,见到这般爱恨分明的傅歧,大抵也会觉得自惭形秽。
像他这样半只脚踏进大周脏泥中、一心只剩谋划算计之人,当年到底哪里来的劲头,会一封奏疏大骂傅歧是个凭借荫奉祸乱大周朝堂的有罪之人呢?
如今死过一遭,李沉壁再来看许多事情,竟又多了其他感想。
他与老师坚定不移地走在反世家、推党争的路上,他厌恶世家如同长夜厌恶撕碎它的光明,他没有老师的豁达与睿智,他年轻且冲动。
如果他能再年长几岁,在和世家抗争的时候可能就会选择一条更加和缓的道路,温和地扳倒世家。
而不是不分眼前局势一头扎进了这片苦海。
如果他能再年长几岁,当年应该就不会愤慨激昂地写下那封《告世家书》,不问青红皂白地就往傅歧身上泼脏水,和傅歧隔着千山万水撕破脸皮。
他想,他到底欠了傅歧一句抱歉。
年少气盛见识浅薄狭隘的李沉壁无知且鲁莽地就对傅歧下了定义。
“傅岚,不管你信不信,今日之事与我无关。”
“我虽厌你恶你,但我决计不会用此等下作手段杀你害你。”
李沉壁撑着身子想从床上站起来,傅歧伸手将他压了回去,冷冷开口:“今夜你睡这就行了。”
他的神情有些不耐,似乎厌极了李沉壁再将这件事扣在他的身上。
“天亮你来正厅,我会给你交代,没有人能够在我傅歧眼皮子底下作乱!”
说完这话,傅歧便披着外袍,夺门而出。
算起来,李沉壁死的时候已经加冠,而傅歧,今年才十八。
还是少年郎啊。
“小世子。”李沉壁喊住了傅歧,欲言又止。
傅歧盯着他那双在烛光下亮得有些晃眼的双眸,淡淡道:“你的院子在东边,我这儿在西边,遇刺受伤你不去找你的侍从、你的婢女,费尽心思垮了大半王府,不就是为了将你身上那点伤凑到我跟前来。”
“既然如此,那我也给你一个准话,你人进了北凉王府,今夜我没杀你,从今往后,你这条命我也就不会动了。”
“只是,”傅歧站定,他虽年轻但却高大的身形倒映在烛光之下,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
他的嗓音低沉冷漠:“我虽不会动你,但你能不能在北凉王府活下去,却与我再没有半分干系。”
李沉壁心眼多,身上疼得要死,可还是清楚抓住了傅歧话中重点。
傅歧只会管他这一次。
过了今夜,他在北凉王府是死是活,和傅歧再无关系。
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傅歧本以为会看到李沉壁的惊愕或者恳求。
但都没有。
那双镇定的不像话的眸子没有半分惊惧。
李沉壁只是寡淡而又冷漠地望着傅歧,他半坐在床上,细长的手腕撑在床边,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手腕上还挂着被树枝刮伤的痕迹,一抹不易察觉的红痕藏在了李沉壁的袖中。
那双眼就始终这样淡漠着。
傅歧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庭院中霜雪覆盖,清冷的雪夜只剩树影摇晃。
院子中李沉壁奔跑而来的脚印被风雪掩了大半,再过一会,就该彻底杳无痕迹了。
傅歧望着地上的霜雪,脑海中李沉壁的那一抹白怎么也散不去。
啧,怎么有男的能这么白。
真娇气。
这一夜除了李沉壁,只怕谁也不得安睡。
别院的槐月和半月是在傅岐搜查王府的时候才得知自家主子竟然差点被人刺杀,半月身为李沉壁的贴身侍卫,疏忽大意至此,在对上傅岐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时,满心羞愧。
灯火通明的大堂,半月跪在地上,请罪。
傅岐双手叉腰站在廊下,不客气地说道:“瞧你们睡得挺好,怎么,是我这北凉王府的床比你们阊都的好不成?睡得这么死,主子都要被人捅死了,还在屋里头睡大觉。”
“小人愧对殿下,还请世子爷降罪。”半月重重磕了个头。
傅岐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是该罚,既然如此,那你先跪着吧。”
半月是傅岚的贴身侍卫,傅岐本没这个立场罚他,可他一想到方才傅岚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就来气。
主子没用,带出来的人也如此无能。
北凉王府容不下废物,若傅岚身边全都是像半月这般毫无防备,不用他自己动手,傅岚也够在王府里面死几百回了。
“是!”半月沉声应了下来,他起身站到庭院处,掀开衣袍,咚的一声当着傅岐所有手下的面,径直跪了下去。
这必然是屈辱的。
他怎么说也是傅岚身边的贴身侍卫,阊都跟来的这些人,哪一个不都喊他一声‘月兄’。
可此时此刻,他却成了傅岐手底下一条说骂就骂说罚就罚的狗。
槐月站在一旁,眼眶通红。
既气恼自己怎么睡得像一头猪,连小殿下遇害了都不晓得,也心疼兄长要当着王府侍卫的面受到责骂。
他们在阊都,尽管小殿下不受太子宠爱,可又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小世子,就算是要罚,也该是我家殿下罚我哥哥,您今日这般做,置我家殿下颜面于何处?”槐月愤愤站了出来。
傅岐回头,凌然一眼。
槐月被他锋利的目光震慑到了,悻悻往后退了几步。
傅岐不是那种凭借着好家世就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他身上的冷冽与煞气全都是这些年沙场征战中带出来的,站在那不怒自威,明明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可偏偏就是能够让人不寒而栗。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槐月,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就被吓得面色苍白,浑身颤栗。
槐月听说过傅岐。
早在得到小殿下要远嫁北凉的消息时,槐月就托人仔细打听了北凉王府的情况。
老王爷年迈却好色,且最好玩弄娈童。
那时槐月不止一次担忧过小殿下嫁进王府该如何应对老王爷,可如今,也不知该不该说一句幸好,老王爷倒下了。
纵然她这想法对不住老王爷,可槐月也在心里头庆幸,倒下好啊,最起码小殿下不用一副贵体委身于老王爷。
至于王府的另一位主子,世子爷傅岐,他身上最大的谈资便是和那位惨死的侍郎李沉壁是死对头,旁的倒真没什么消息了。
槐月只知道这位世子爷一年有半年都待在北境大营,是个实打实的少年将军,身上没有半分阊都爷们的风流之态。
说的好听是将门风骨,说的难听些,便是冷漠无情杀伐决断。
如今这样一个人做了北凉王府的主,再加上世子爷又厌弃小殿下,槐月心里头又哀愁了。
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
李沉壁一觉睡醒,感受着身上的痛感,有些麻木地想着,先活下去,走一步是一步了。
他这条命是从老天爷手底下捡回来的,如今的他什么都做不了,既做不到入朝为官,也做不到为万民请命。
他拖着傅岚这具病恹恹的身子,成了大周最大的笑话,既然如此,想那么多,还不如什么都别想。
先在傅岐手底下活下来,先在北凉王府活下来再说。
活下来,才有盼头做别的事啊。
李沉壁摸了摸脖颈,想要回忆起他死前站在断头台上究竟在想什么,可想了好久,心底却一片茫然。
他死的惨烈,以一己之身扑向世家这团熊熊燃烧的大火。
到头来却成了世家警告大周书生的暮鼓,李沉壁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窗外明明已经天光大亮,可李沉壁只觉得眼前尽是黑雾。
他的眼底一阵酸涩,这些日子的痛苦、委屈、失望几乎伴随着腰腹上的痛意澎湃而来,他抓着衣襟,那口气怎么也喘不上来。
眼前的黑暗的让他想起了曾经被关在昭狱中不见天日的时光,他被拷打、被审问,东厂和世家的走狗逼他承认那些根本不属于他的罪责。
就因为他一力推行清田,那些人就炸堤放洪,浙广两地近十个城镇,全成了世家掩埋罪证的的冤魂,全成了世家安在他头上的孽。
十万人。
十万人啊!
李沉壁被吊在昭狱阴冷的厅堂中,血水混着泪水遍布满脸,锦衣卫的狗面容扭曲地挑断了他的手筋,问他还敢不敢写那些‘有违圣意’的大逆不道之言。
哈!
有违上意!
有违屁个上意!
大周还有什么上意,庆历帝醉心修仙大道,阉党与世家沆瀣一气干政乱政,大周早成了世家的大周,如今这个昏聩的朝堂,哪里来的上意!
皇帝成了世家的傀儡,世家成了百姓头上的大山。
他为百姓请愿,就成了‘有违上意’。
李沉壁记得,他被挂在铁架上时,呸了一声,对着东厂的那群走狗,痛快留下一句——
“大笑大笑还大笑,百死但求一志!”
那是他死前,和世家的最后一次交锋。
至此,他被剜去双目。
此生尽是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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