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自重生以来的这两个月,李沉壁就像是生活在一片迷雾当中。
他被傅璋推着来到了北凉。
他被傅岐架着来到了北境大营。
他成了死水下苟延残喘的蚍蜉,如果不是来到北境,如果不是亲身站在这片被烽火连绵过的土地之上,或许他会永远这样混沌,拖着痛苦的过往,疲惫麻木地往前走。
在离开北境大营前的最后一夜,李沉壁睡在营帐中,第一次梦到了两浙地区。
或许那不是梦。
或许他身死断头台后,魂魄曾悠悠飘向江南。
飘向那片焦土。
两浙出事后,所有的奏章全都经由李沉壁之手,两浙死了多少人、淹没了多少农田,没有人比李沉壁更清楚。
尽管李沉壁没有亲身去过堤坝尽毁的现场,但他只是凭借着奏章中的一字一句,就足矣拼凑出两浙地区的炼狱惨状。
他在梦中,双脚踩在洪水退去后的农田之上,每一脚的泥泞都写满了沧桑。
李沉壁的步履婆娑,所到之处尽是流民,这里曾经是大周最富庶、最繁华的江南。
可如今,满目尽是疮痍。
李沉壁伸着手,捂住眼睛。
他跪在苍凉的江浙平原之上,痛哭流涕。
北境战事焦灼,傅岐虽说应了李沉璧不日送他回平城,但这几日李沉璧却是连个傅岐人影都没见着。
天没亮傅岐就出去了,入夜时分李沉璧左等右等等不着他回来。
李沉璧久病未愈,有时候坐在椅子上挑着灯花,没等道傅岐,就先把自己给等睡着了。
就这样又拖了五天。
终于,这一夜,傅岐拖着一身血气赶在李沉璧睡着前回了营帐。
长龙关外战况激烈,就连处理傅岐内务的谷雨都几天没他人影了,有时候听着小兵们聚在一块闲谈,李沉璧也只能隐约知道今日又胜了一场,亦或者谁谁谁又在马背上受伤了。
“后日阊都会来监军,谷雨需回一趟平城迎接他们,届时你跟着他一块回平城。”
傅岐累极了,说完这话后整个人重重往地上一摔,闭着眼睛径直倒在了地毯上。
李沉璧见他一动不动,忍不住想要替他脱掉身上的盔甲。
铿——
李沉璧手才碰到傅岐的肩膀,他整个人就被傅岐掀翻在地。
傅岐猛地睁开双眼,锐利充满锋芒。
“咳咳咳……”
李沉璧眼前一个昏暗,脖颈处的剧痛让他在一瞬间面色涨的通红,双手紧紧抓着傅岐的衣襟,细长的狐狸眼楚楚可怜。
“傅岐,你发什么疯!”
李沉璧艰难地推开傅岐。
察觉到那股大力消失了,李沉璧缓缓从地上坐直了身子。
他侧头望着依旧躺在地上双目充斥着疲惫的傅岐,忍不住开口道:“战场上可还顺利?”
许久过后,李沉璧才听到傅岐一声叹气。
他的嗓音沙哑,“抱歉,沙场之上瞬息万变,我心戒备,方才误伤你了。”
“傅岐,你先起来,床上睡去。”
“不用了,半个时辰后我就该去练兵了。”
李沉璧眉头微皱,他蹲到桌前将烛光挑暗了一些,轻声道:“你睡着,我叫你起来。”
傅岐原本因为帐内烛光微亮,手掌覆在眼皮子上,眼下李沉璧将烛光挑暗了,他松了松指缝,透过缝隙,就见着那道清瘦的身影背对着他,跪在垫上。
李沉璧弯着的细腰犹如弓直了的弦,幽暗的烛光打在他身上,犹如明月包裹美玉。
沙场上的刀光剑影血肉模糊逐渐从傅岐的脑海中模糊了。
傅岐躺在柔和的烛光下,那一股怎么也散不尽的暴戾逐渐化为平和。
“傅岚。”
“嗯?”
李沉璧听到傅岐嗓音含糊,没有回头,只是问道:“何事?”
李沉璧如果这个时候回头,就会发现那道追随着他的背影的目光有着连主人都未曾发觉过的灼热。
这是他们的开始。
一个是陷于过往不得善终的有罪之人,一个是在沙场之上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修罗。
北境的风凄厉逼人,营帐内却平静的让人心底一片暖意。
李沉璧背对着傅岐,此时此刻,他不是罪人,他是误入凡尘的璞玉。
李沉璧想,如果他们的身份能够再合适一些,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声名尽失,将整个北凉王府都拖入狼藉的风评之下,或许他与傅岐,会有更加妥帖的相遇。
如果是上辈子。
他们能够在阊都相见,解开误会,傅岐或许会怜惜他的才华吧。
毕竟他曾经也是大周开国以来、唯一一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他应该也会被傅岐如同烈阳般爽朗肆意的性情所折服,他们会成为知己,也会成为至交。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
他不伦不类的,成为了傅岐的‘小娘’。
“我只是突然想起,你身上的病,应当好好保养才是。”
李沉璧微微笑着,“小病,不劳世子费心。”
傅岐一声轻笑,“傅岚,你说你这个人,还真是……”
“真是什么?”
“还真是奇怪。”
傅岐将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着,“实不相瞒,此前我听说你要嫁进王府,的确将你当成了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之辈。”
李沉璧‘唔’了一声,是了,这话也没说错。
原主的确懦弱无能,以至于傅璋一提出让他嫁往北凉,他就忙不迭同意了,根本不敢反抗。
“可后来,”傅岚顿了顿,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轻笑,“后来我看你性情却傲自重,待人接物疏离客气,全然不似传闻中的那般废物无能。”
“傅岚,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李沉璧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从前我也不知。”
他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重生而来,茫茫然就来到了北凉,这一世他没有爱恨,他是不知晦朔的朝菌,是不知春秋的蟪蛄,他偏安北凉王府的一隅。
“那如今呢?”傅岐睁开双眼,紧盯着李沉璧的背影。
傅岐从未见过像他这般的人。
脆弱至极,却又固执倔强,他好似深陷泥潭,却总是高傲地保持着那一丝白洁。
傅岐曾经骂他是摇尾乞怜的狗。
可他发现他错了,天底下没有哪条狗会像他那样无畏且无惧,清高且傲气。
过了许久,久到傅岐已经睡着打起了轻微鼾声,静坐在垫子上的李沉璧才恍若大梦初醒,呢喃道:“如今啊……”
他混沌的双眼逐渐清明。
漂亮细长的眼尾沾着胭脂般的红意,他又哭又笑,如今,如今他也有该去的地方啦。
李沉璧离开北境大营那天傅岐正带兵去往长龙关。
暮春时节,草场翠绿,从江南一路往北吹来的旭风终于吹暖了北境,可尽管如此,李沉璧的马车之中依旧点着一盆炭火。
他拢着厚重的狐裘,面色苍白,病态尽显。
这一趟来北境,李沉璧深有自知之明,他这身子当真是差的不能再差了。
马车咕噜咕噜的往前疾驰,李沉璧掀开棉帘,感受着北境旷野上的烈风逐渐与他背道而驰。
连绵的军营逐渐成了一片重影。
李沉璧眷恋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他想,这样恢宏大气的边境风光,他应当此生都忘不了。
“将军,咱们还不出发吗?”
傅岐收回了目光,回头望了一眼谈晋,冷声道:“急什么,跑去长龙关北草原人追着打,你还挺乐得其中?”
说起这个谈晋就来气,他骂骂咧咧,怒气横生,“我日他老娘的,朵颜部这回的将领真他娘的可以,打不过就跑,跑远了趁我们修整行装又来夜袭,爷爷我尿尿裤子都没脱下来,就被朵颜部的追着上了马!草,真他娘的窝囊!”
傅岐面无表情,“朵颜部这次学聪明了,你也别像个莽夫一样,听花红玉的话,多看点兵书吧。”
伴随着谷雨护送李沉璧回到平城,北境终于传来了开战以来的第一封捷报。
傅岐率领谈晋及其麾下大将庞擒虎夜袭朵颜部大账,据说庞擒虎在傅岐的吩咐下足足在朵颜部的厕坑中爬=趴了一天一夜,直至夜半时分傅岐放出信号弹,庞擒虎才率领三百冲锋营将士一把火烧了朵颜部的粮仓。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1
纵使朵颜部再怎么躲着傅家军,追在谈晋屁股后面打,也躲不过从厕坑中冒出来的庞擒虎。
且兵家有言‘勿击堂堂之阵’,但傅岐却在朵颜部火烧粮仓气焰最盛之时派兵追击,又在朵颜部佯装败北之际紧追不舍。
这一年暮春,气焰嚣张妄图一举跨过渡马河的朵颜部,依旧狼狈地被傅岐赶回了渡马河畔。
傅岐带着谈晋和庞擒虎在长龙关上接回邹光斗,朵颜部又一次像落水狗般臣服在傅岐脚下。
病中的李沉璧听着北境来的捷报,情不自地笑出了声。
槐月读完信,一脸没好气地将药碗放在了李沉璧跟前。
“昨儿大夫才来瞧过,给您开了药,可前日夜里您又高热不退,殿下,这才短短几日,咱们院门都要被大夫踏平了!”
“您说您好好的,怎么就去北境了呢?殿下,若不是管家告诉我与哥哥,我与哥哥都要回阊都寻人了!”
李沉璧心虚,又不想喝药,指着书桌,道:“你将桌上收拾出来,晚些时候我要写信。”
槐月不情不愿,大夫都说了殿下要静养,可她这位小殿下,一天里头能老实躺两个时辰都算不错了。
写信,这又是要给谁写信呢?
“傅岐。”
槐月:“哈?”
“殿下,您莫不是忘了之前您往北境送信,世子他看都不看一眼的事了吗?”
李沉璧心想,他自然是没忘。
这仇他可得牢牢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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