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我那好友名唤殊平,是我此生至交。”
“小殿下,你没听说过他,没关系,我说与你听。”
秦望不急不缓地说着,说着好友的正直与坦荡,说着好友与世家斗争的惨烈与决绝。
最后在离开前,他留下一句:“小殿下,我会在北凉久居,下次再见,望能把盏共饮。”
“秦大人唤起来太生疏了,彦之是我的字。”
“不知为何,见着殿下总觉得分外熟悉,下回再见,殿下唤我彦之即可。”
彦之。
彦之。
李沉壁岂会不知这两字。
他与彦之在阊都把酒言欢,酣醉过后他弹琴,彦之高歌,那些像梦一样快活的日子,他怎么敢忘。
和秦望匆匆一面,李沉壁再不敢冒险去前院。
也不知是心病还是当真前几日操持傅风霆的丧仪累着了,李沉壁自见了秦望之后,当天夜里便病倒了。
夜里头发了一场高热。
直到天亮了烧才退下去。
傅岐折腾完前院的事情回到翠峰阁时,李沉壁刚喝了药睡下。
邹光斗有些心虚,端着药碗跟在傅岐身后,见着傅岐眼风扫过,立马解释道:“实在不是老头子我医术不行啊,殿下身上的余毒才清,前几日又在前院操持,马累了要睡觉,人累了要休息,这很正常。”
邹光斗越说声音越小,看着傅岐阴沉的脸色,忍不住又重复了一句:“这真的很正常……”
话音才落,他就端着药碗跑了。
傅岐不知李沉壁已经见过秦望了。
他还以为李沉壁是被常霁那个混账东西气病的。
沉着一张脸坐在床边,摩挲着水鬼刀。
恨不得现下就提刀去砍了常霁。
李沉壁睡得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得嗓子干得要冒火。
沙哑地喊了声‘水’。
眼皮酸得很,他没有力气睁开。
恍惚间只觉得有人轻柔地托住了他的脑袋。
手掌宽厚炙热,他闭着眼睛舒服地蹭了蹭带着粗茧的掌心。
像猫儿似的动了动耳朵。
幅度不大,但正因如此,才使得藏在发下圆润的耳垂格外可爱。
傅岐顺势捏了捏他柔软的耳朵根,轻声道:“醒了把眼睛睁开,睡两个时辰去了。”
李沉壁哼唧了一声,非但没睁开眼睛,还觉得有些吵,将整张脸都埋到了傅岐的掌中。
“亮。”
这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的粘稠,含含糊糊,听得傅岐心都软了。
清清冷冷的人半睡半醒的模样好娇,白玉似的脸和傅岐那浅栗色的手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瞎扯,屋子里连半盏蜡烛都没点。”
傅岐怕李沉壁睡久了夜里头睡不着,轻声哄着他,想让他起来喝点热乎的汤水。
李沉壁浑身酸软,说话的功夫整个人又陷进松软的锦被中,他顺手扯着傅岐的衣袖,遮在了眼皮上。
十指又白又长,没半点力气,傅岐轻轻一拨,就垂到了床边。
“懒猫似的呢,屋里头没光,你睁眼瞧瞧,我骗你做什么。”
傅岐真是爱极了李沉壁这幅骄矜的模样。
清冷的样子是远在天边触不可及的白鹤。
可此时此刻,半张脸都藏在锦被中的人成了精致的云雀。
眼尾泛红,可怜巴巴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委屈的落泪。
要人哄,要人抱,要人疼。
傅岐低低笑着,将人从被子中捞了出来。
李沉壁身上宽大的衣袍松散开了,露出了脆弱的锁骨,白得晃眼,偏偏身下人还不自知,腰身软的要命,一个劲往后缩。
“这幅模样,要是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傅岐将人一把抱了起来,李沉壁一声惊呼,算是彻底清醒了。
他下意识揽住了傅岐的脖子,睁着双眼,“傅岐,你做什么!”
“起来醒个神,再接着睡下去晚上该睡不着了。”
“谷阳,布菜!”
“哎!”在外头听了大半天墙角的谷阳脆生生应了下来。
朝站在一旁的半月挤眉弄眼,轻声道:“我没说错吧,殿下与我家世子好着呢!”
老天爷作证,谷阳活了这十多年,什么时候听过他家这位日天日地的祖宗这样低声下气地哄人啊。
除了里头那一位,整个大周没谁了。
李沉壁这一病,便直接将日子拉到了秋末。
因着傅风霆病故,这一年的日子似乎过得格外快。
等忙好傅风霆的一应身后事,再回头看,连中秋都过了。
北凉的冬天来势汹汹,才十月初,就零零星星地飘起了初雪。
李沉壁病未好全,这些日子傅岐让谷阳盯着他没让他出门,倒是傅岐自己,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傅风霆入了土,过了头七,傅岐才重新出现在了李沉壁跟前。
冬日白昼短,暮色还未散尽,远处的群山就忙不迭笼上了一层又一层浓稠的黑雾。
傅岐顶着一身霜雪进了屋,怕身上的凉意扑了李沉壁,站在内室就把冰凉的外衣剥了个干净。
他体热,数九寒冬的都能冲冷水澡,因而站在早早燃着地暖的屋中,其实是很热的。
坐在塌上看书的李沉壁倒是从容,修长的脖颈上搭着洁白的狐裘,十指慢吞吞地翻着书,窗边飞雪呼啸而过,他置身于凛冽冬日之中,清冷如玉。
傅岐站在远处搓了搓手,直到掌心的最后一丝凉意退去,他才走近了。
捏了捏李沉壁的脖颈。
察觉到动静,李沉壁翻书的手顿住,垂着的眼皮轻颤,浓密如鸦羽的眼睫簌簌抖动。
“事情都忙好了?”
他轻声问道。
傅岐脱了鞋,顺势挤到了李沉壁边上。
趁着李沉壁没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将半个身子都倒在了李沉壁的腿上,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
“我把老头埋去了北境,看来看去,他这一辈子也就没有对不起北境那片土地。”
傅岐哼了一声,“我娘清静了一辈子,我才不让老头去烦她。”
李沉壁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再有几个月,阊都该来消息了。”
一时间整间屋子都静了下来。
最后还是李沉壁先笑了出来,“到时候就不能再叫你小世子,该唤你‘小王爷’了。”
傅风霆已故,膝下就傅岐一子。
傅岐承袭爵位,毋庸置疑。
李沉壁见傅岐长久不出声,倒是放下了手中书籍,他拍了拍傅岐的肩膀,“小世子,你难道还想撂挑子不干?”
傅岐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一声不吭。
李沉壁失笑,他向来寡淡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抹温情,“傅岐,你生来便是北凉之主,放手去吧。”
“飞起来,不要怕。”
李沉壁与傅岐说过很多次不要怕。
他每多说一次,傅岐的心就会落定一分。
傅岐仰头,目光灼热认真。
他捏着李沉壁的指尖,“我有点没底。”
说这话时傅岐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
他让李沉壁不要看他。
自顾自说着心底的顾虑。
他怕执掌不好北境大营,他怕王府在他手上会破落凋零,他怕会让北凉千千万万的百姓失望。
傅岐的眼神湿漉漉的,黢黑的眼珠子干净而又赤诚。
李沉壁要被他眼底的火热灼烧住了。
他伸手捂住了傅岐的双眼。
没有人能拒绝那样炽热的目光。
但凡多看一眼他都会陷入无尽的沉溺。
“傅岐,去年冬天是我此生最绝望的冬日。”
傅岐想将李沉壁的手拉开,但却被李沉壁拦住了。
傅岐能感觉到他的嗓音沙哑,仿佛鼓足了万般勇气,才有今日的这番开口。
李沉壁捂着傅岐的眼睛,慢吞吞地说着,“我曾亲眼见到过希望,那是一道划破了暗夜的光,纵然暗淡微弱,但那也是指引着我往前走的勇气。”
“可我亲眼见着那道光出现,然后又熄灭。”
“长夜难明,孤火幽暗。”
“在那样的日子里,我走了好几年。”
“然后呢?”
傅岐以为李沉壁在说他在阊都经历的那些人人得以辱之的岁月,一个不受宠的小皇孙,的确没什么好日子。
“后来我走过长夜,来到了北凉。”
李沉壁温和而又平静,他摸着傅岐散在膝上的小辫,“傅岐,我让你不要怕,是因为我走过苦难与绝望,知晓那只会成为我的磨砺,苦难引领我走出长夜,所以你也可以。前路的未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果你连拥抱它的勇气都没有,那才是北凉的耻辱。”
李沉壁松了手,傅岐睁眼,肆意而又热烈地凝望着李沉壁。
李沉壁的温和与坚韧就像是一团散不去的浓雾,温柔却有力的笼罩在傅岐身侧。
从这一天开始,傅岐再也没有对袭爵表现出了抗拒。
那天夜里,傅岐抱着李沉壁,睡了自傅风霆去后的第一个好觉。
梦里是早已逝去的娘亲,娘亲握着他的手,温柔地喊他‘昱奴’,笑着说‘如今一切都好,只盼着我儿能诸事顺遂百恨尽消’。
梦外睁眼,李沉壁缩在墙边,半张脸被锦被遮住了,鼻尖通红,发觉身边有了动静,下意识握住了傅岐的手。
梦中醒来的傅岐一阵恍惚,这才想起在睡前,李沉壁哄了他许久。
让他不要怕。
至此,所有关于他对傅风霆的怨恨全都烟消云散。
庆历十四年冬,
傅岐以强硬而又凛冽的姿态接过了傅风霆的一切,那些凌驾于阊都皇权以外的权利和财富,在这一年冬天进行了平和的交接。
傅岐,成了北凉新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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