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紫苏
春日将尽,春猎即将落幕。
这三月以来,谢鲲抽出不少时间教习幼帝骑射,成效还算显著。
谢氏皇族自建立大兴朝起,便格外重视骑射,是以每年都会举行春猎秋狩。今年皇族在猎宫停留的时日格外长些。
一则是幼帝初学骑射,所耗费的时日本就极多;二则谢鲲觉得今年的伽蓝园的春日格外动人,总想着在此处多逗留一段时日。
谢鲲从猎宫回到伽蓝园,路过前院花园中的荷塘,闻得一股清透的芬芳,忽地想起莲叶羹的滋味,于是随口给润木提了一嘴。
一个时辰不到,润木便端着一碗清香扑鼻的莲叶羹,奉到谢鲲面前:“王爷,这莲叶羹是刚做好的,新鲜热乎着呢!”
谢鲲立即放下手中的书,略有些期许地端起碗盏,随后眉目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他只小小尝了一口,便将碗放下,又拿起方才的书接着看:“撤了吧,不是那个味儿。”
润木自小便跟在谢鲲身边,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每个微妙的表情,他都能琢磨出大致的含义,这次也不例外。
“厨房厨娘做的饭菜,都是一个路数,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润木倒记得,青黛姑娘做的莲叶羹清淡可口,光闻着都格外舒心。三日前青黛姑娘也是做了莲叶羹的,还给王爷送了来。不料王爷那日都未曾回伽蓝园,所以这才没能吃上。”
谢鲲抬眸问道:“派去宜芙馆的人可有回话?”
“回王爷,钟酉大人亲自派人来回了话,都在掌控之中。”
谢鲲微露笑意,不紧不慢道:“九公主喜欢热闹,既然这几日伽蓝园中有花灯,便再安排些新鲜的玩意儿,让她尽兴。”
“是,小的已经吩咐下去了。”
谢鲲心情爽朗,一路轻快地从清虚院来到藏书阁。
门是半掩着的,谢鲲推门而入,空无一人,细看发觉书房一侧露出一截月白的裙裾。
他慢慢走过去,沿着那裙裾往上看,只见青黛侧躺在贵妃榻上,身子窈窕婀娜,一段柔美的曲线展露眼前。
一本书岔开盖在她的脸上,两只纤细的手分别捏着书页的两角。
谢鲲想着她必定是看书看得睡着了,他被她这般模样逗笑。
他微微摇头,缓缓将她头上的那本《广群芳谱》取下。
她的脸颊一抹酡红,如清晨云霞美轮美奂,还有那双黛眉,当真是极美,又与名字相映成趣。
随后谢鲲被自己吓了一跳,他何时变得这般奇怪,静静地看着她睡觉,竟产生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他随手翻阅起这本书来。
旁边小几上放着一壶一盏。
琉璃茶壶中是红色的紫苏饮,几篇紫绿相间的叶子蔓卷其中,还有些许薄荷与青柠,许是前不久才泡上的,还冒着白白的青烟。
原本站在门外的润木,听得屋内一阵熟悉的窸窣之声,不觉心中一个咯噔。
四下张望也未见斫琴,心中便打起鼓来,难不成斫琴也在屋内?
润木极尽小心地打开一个门缝,循着那窸窣之声向卧室方向望去,这一望,简直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斫琴果真在屋内。
还在青黛的床边。
自顾自地整理被子!
润木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恨不能用眼神将他的脑袋戳穿。
斫琴与润木自小都跟在谢鲲身边,虽因性子和生活习性迥然不同而时常争吵得面红耳赤。可在关键时刻,两人多年积攒下来的情谊终究占据上风。
“唧唧”润木小声地朝屋内发出暗号。
可斫琴整理得太过投入,此刻正将被子的一个角与另一个角对齐,他有一股执着的劲儿,屋中的东西一定要干净,一定要整齐,否则他一旦看到,便浑身不自在,犹如被成千上万只虱子同时啃咬那般难以承受,即便稍稍容忍片刻,都能让他折寿十日。
润木接连叹了三口气,将额头上的冷汗抹掉,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
“斫琴!你在做什么!”他用气流发出声音。
斫琴见怪不怪地回头,冷冷回道:“我在叠被子,你没瞧见吗?”
“赶紧走!”
润木一把抓住斫琴,作势将他往外拖。
可斫琴毕竟是练过一百八十本武功秘籍的练家子,纵使十个润木,都未必能将他撼动。
“别急,我叠好了就出去。”斫琴继续回头,将被子的另外两个角对其,又将不平整的地方用手掌抹平。
润木强抑火气:“这是青黛姑娘的被子!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而且王爷在那边书房,稍不注意便能发现你在此处!”
斫琴才不管这是谁的被子,当初他在清虚院伺候的时候,王爷的被子都是由他来整理的。
不过见润木这般煞有介事,斫琴还是稍作反思,他想既然王爷的被子他都可以叠,那青黛姑娘的被子自然也可以。
而且,不过是被子嘛,哪里算得上男女授受不清?
于是他不理会润木,继续叠。
润木也懒得再说,只狠狠将他往外拖。
斫琴忽地被一股强力裹挟,自然免不了挣扎,可手中还不忘死死抓着被子。
“润木你放手,这被子我一定要叠完,否则晚上我睡不着。”
两人一番挣扎扭打,不料声响越来越大,待润木意识到,谢鲲早已站在两人面前。
润木连忙松手站定,低着头认错:“小的惊扰了王爷,请王爷责罚。”
一旁的斫琴抱着被子,也呆呆地请罪,用的也是同润木一样的罪名。
“本王让你来保护她,不是让你来叠被子。”
“可是”斫琴强忍着委屈,“可是小留和齐云叠的被子都不整齐,我我受不了屋内的被子不整齐”
“那也得受着。”
斫琴灵光一现,决定曲线救国,“王爷!我可不可以教小留叠被子?”
谢鲲无奈地看着他道:“随你。把你手上的被子扔了,叫沈嬷嬷全部换新的来。”斫琴正要出去,又被谢鲲叫住,“今后没本王的允许,你不能踏入藏书阁半步。”
此时青黛已然从里屋出来,恰好看到斫琴抱着她的被子灰溜溜而去。
“不过是小事,斫琴又是小孩子心性,王爷不必怪罪。自打小七没了以后,便无人能将被子叠得那般整齐”
谢鲲本就未曾生气,可见着青黛为斫琴辩解,听这语气,似乎斫琴还不是第一次给她叠被子,忽地气不打一处来,竟脱口而出:“你尚未出阁,便让一个男子出入闺房,还让他为你叠被子。成何体统!”
青黛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难免不注意到他的嘴角还有她留下的齿印,现下已经结痂。
“王爷也是男子。”她淡淡地说道,暗指谢鲲也常来她住处。
谢鲲听出她温柔话语中的挑衅意味,不但不恼,反倒觉得她若是显露出隐藏的所有野性,会更让他着迷。
不过他并不着急。
如同今夜的花灯会一个一个地亮起来那般,她终究会将最真实的那面袒露出来。
他要做的,便是耐心地等待。
“这是本王的地盘,本王来与不来,都随心所欲。”他将她眼前的一缕碎发拂到鬓边,指尖从颞骨滑至下颚,眼神温柔,声音酥骨:“晚上观花灯,别忘了时辰。”
作为谢萩的书法先生,宋祁自然也受邀参加晚上的灯会。
为谢萩讲习完书法后,时辰已然不早,宋祁便留在凝露轩,拿起纸与笔,随手写写画画起来。
不想谢萩因为方才落下了一条手绢,回来取的时候,恰好看见宋祁正在写李白的《长相思》,于是便驻足观摩。
待宋祁最后一个字提笔之际,谢萩忍不住欢呼道:“宋先生的书法越发好了,先前先生写的这首诗,已经很好,可与现下这个比起来,便有些逊色。”
宋祁回想起上次写《长相思》,应该是三年前,那时候他同青黛在书画街卖字画。有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妇人,愿花重金,只求他一贴《长相思》书法。
宋祁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这妇人指明只写上半阙。
一问谢萩才知,原来这书法被余茜月珍藏了起来。
宋祁想着过几日便要离开长安,忍不住道:“在下当年曾受过余太傅和侧王妃的恩惠,如今已然来伽蓝园多日,都未曾前去拜望,深感愧疚。不知九公主可否为在下引荐?”
“嫂嫂最是喜欢先生的书法,宋先生若是亲自前去拜望,嫂嫂必定欢喜。”
宋祁迟疑片刻,拱手道:“只是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宋祁还未说完,谢萩便囫囵答应下来:“先生为人师表,又是万里挑一的君子,无论什么请求,我都义不容辞。”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现下侧王妃身份尊贵,在下却是外男,若有九公主在场,才不至于传出流言蜚语。在下答谢事小,连累了侧王妃的名声事大”
“这有何难,我答应宋先生便是!”
宋祁来伽蓝园这些时日,余茜月是悄悄去凝露轩看过他的。只是碍于现下自己的身份,以及蓝霁若的百般要挟,她虽暗中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明面上却有意与宋祁保持距离。
余茜月微微抿唇,满脸都是笑意:“宋公子请坐!绫采,看茶,要冻顶乌龙,再准备些糕点。”
宋祁有些诧异。
这些都是他喜欢的吃食。
她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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