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郑伯

本来就对季安已经恨之入骨的端木易，此刻看着他那虚伪的笑容，着实有些恨不得把他的脸给撕烂。

但由于人在宫中，身不由己，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办，他只得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警句名言来安抚自己愤愤不平的内心。

正在这时，前去通传的宫人回到了殿门前，将二人领了进去。

跟在最后面的端木易一路低着头，苦思着自救之法，直到随众人停下脚步，还是没有任何妙计。

无奈之下，端木易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先随着季安向郑伯拜礼。

礼毕，两人缓缓将头抬起。端木易小心地看向郑伯，见他圆脸短须，小眼睛，大鼻子，腹部圆滚滚的，丝毫没有君王的威严，反倒显得有些可爱。

端木易当真是怎么也想不到，这杀伐果断、文治武功的郑伯，竟是一个面容和蔼的中年胖叔叔。

那郑伯笑嘻嘻地拈着胡须，目光从季安身上移到端木易身上时，眼里却闪过一丝惊诧。

没等季安谏言，那郑伯便开了口问道：“季大夫，你领这位先生一同前来，相必是对迁都的事有些异议吧？”

问这句话时，郑伯依旧是慢吞吞地，心平气和。

他那不疾不徐的话语让人没有太大压力，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份和气里依然藏着些让人仰视的君威。

面对郑伯的问话，季安“呵呵”一笑，回答道：“君上明鉴，迁都之事涉及国本，是以臣不得不面见君上，以表忠心。这位端木先生，乃是臣的门客，于此事见解独到，所以臣特地将他带来，共商国是。”

听了季安的话，郑伯不禁没有丝毫不悦，反倒抚掌叫好。像是丝毫看不出季安的阴谋似的，仍然满面春风，和颜悦色。

这一切在端木易看来都十分奇怪，甚至一时忘记了自己还处在生死绝境。

而这时，郑伯和季安两人都已把目光投在了端木易身上，等着他慷慨陈词，讲一讲对割地迁都的看法。

这两人皆是笑着。只是郑伯的眉梢眼角更多的是期待与欣赏，而季安的笑意吟吟里藏的是阴险与狡诈。

为了满足两人的期待，端木易清清嗓子，愤慨地说道：“君上明鉴，割地迁都实乃误国之策也！”

即便被端木易这样当面指出问题，那郑伯还是面不改色，缓缓地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这份淡然让端木易都有些心惊，但为了让剧情完整地进行下去，他只好按照事先准备好的那套陈词继续说道：“君上何以要把虎牢关以西的土地送给天子？”

这个问题终于让郑伯的神色有了些变化，只见他眉头略皱，面容有些沉重地说道：“这几年我费心经营，攻占了不少土地，国家也渐渐强盛起来，所以天子难免有些担心。”

话音刚落，端木易便就势说道：“不错，说到底还是因为天子的猜忌。可是君上把土地献了，国都迁了，天子的猜忌便没了吗？”

“这……”

端木易一针见血地点破了问题的关键，这让郑伯也一时无所应对。

见郑伯有所迟疑，端木易乘胜追击道：“君上自然知道，天子不会从此便没了猜忌。相反，天子只会认为你郑伯确有异心，只是被他早早地识破罢了。接下来，他会得寸进尺，用尽全力地压榨郑国，以防郑国有再次崛起的可能。”

“先生此言差矣，天子不是先生想的那样。”郑伯温和地说道。

这时，季安的心里有些着急了。按照他和端木易本来的计划，此时双方应该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正是他季安该出面调停的时候。

可是，今天这郑伯却不知为何，一改往日的决断，开始和端木易和平谈判起来。这出乎预料的情境，让季安隐隐慌乱起来。

却不知，此时更为难过的是端木易。他按照自己的台词演戏，谁知道对方竟然不按套路出牌。郑伯这怎么也惹不毛的脾气，让端木易变得没脾气起来。

关键是，对于他来说，郑伯越是不生气，自己反倒越安全。可如此一来，原本的计划便会泡汤。可真要把郑伯惹恼了，他端木易还真没有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全身而退。

这进退两难的处境，当真愁坏了端木易。

可是事到临头，已来不及多想。电光火石之间，端木易只好听从直觉，选择了冒险一试。他鼓足了勇气，痛陈道：“君上当真是昏聩至极！”

此语一出，郑伯倒还好，一旁的季安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借着势头强行入戏，当即呵斥道：“乡野小人，何来胆量，竟如此无礼。当真罪该万死。”

训斥完端木易，他又立刻转身向郑伯躬身请罪道：“臣失察，不知此子如此无礼，请君上治罪。”

还是郑伯脾气好，到了此时竟仍能够宽和待人，只是淡淡说道：“罢了罢了，既然都是为国谋事，就这样算了吧。”

双方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个结果。

但好在最终，郑伯还是坚持决定迁都，这和季安与端木易的计划都不相冲突，倒是让两人省了一番功夫。

正要从殿中退下，郑伯却突然说道：“这位端木先生看来也是位少有的贤士，暂请少留片刻，我想与先生聊聊。”

尽管季安有万般不肯，但郑伯亲口说了，他也不能说半句不是。

于是，季安一个人出了宫，回了馆驿，留下端木易在殿中和郑伯密谈。

郑伯突如其来的重视让端木易受宠若惊，他看着面前这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等着对方先开口。

果然，郑伯亲切地问道：“先生可还记得我？”

这让端木易顿时满头雾水，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眼前这个和蔼的胖子。

看着端木易满脸的疑惑，郑伯叹了口气说道：“唉，先生虽然不记得我，我倒是还记得先生当年舌战老司徒的英姿啊！”

端木易这才明白，原来当日自己为天子东迁之事，与卫武公当朝论辩时，郑伯也在场。于是，他赶忙赔礼道：“恕在下无礼，当日朝堂论辩时，在下专注于据理力争，未曾注意殿内群臣。所以……”

说道此处，端木易面露尴尬之色。

“无妨无妨，我也只是借此事与先生套套近乎。”郑伯笑着说道，言语坦诚，丝毫没有一丝隐瞒。

还没等端木易再说话，郑伯又接着道：“先生此来，不会是为了给秦公报仇吧？”

这话说得端木易甚是心惊，他未曾想到郑伯能如此直截了当问自己这个问题。

“我……”端木易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哈哈，怪我，怪我，哪有这么直接的？”郑伯一脸敦厚的笑容，根本不像暗含杀机的样子。

这种情况，端木易还是头一次遇见。向来言辞犀利的他，此刻竟无言以对。

郑伯却仍微笑着说道：“其实先生来此的目的，不言而喻。只是在先生决定复仇之前，听我一言。”

“郑伯请说。”端木易此刻倒是十分愿意听一听这个忠厚长者的陈词。

郑伯目光里多了些复杂的情感，但依然笑道：“先秦公雄心壮志，我姬掘突也是非常敬佩的。但是，先生应该明白，我也是一国君主，在决断上，自然当以郑国的前途为重。所谓，天下治，则尊天子，天下乱，则安黎民。当时天子密谋诸侯伏击秦国军队，极尽威逼利诱之能，我作为郑国的国君，不可能不为之动心。我想如果当时先生在我的位置上，也会与我同样选择。”

说着，郑伯扭头看向端木易。端木易闻言，沉思片刻，却也点点头便是肯定。

见端木易回应了自己，郑伯继续说道：“那次埋伏之后，诸国皆将归来的士兵谋杀，只有我郑国把那些哑兵留了下来。因为我觉得，他们并不该死。要不是后来新任秦公朝拜时，让天子有所忌惮，我也不会被迫将那批汉子忍痛杀掉。”

说着，郑伯竟有些心痛。

“可我听那些逃到秦国的哑兵可不是这么说的。”端木易质疑道。

郑伯倒是一点也不惊慌，从容说道：“他们对我有误解，有怨恨，也是情有可原。在天子的威压下，我为了自己的权位和江山，放弃了他们。那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啊，真是可惜了。我没什么能补偿他们的。只好免去了他们每个家庭百年的赋税，又补贴了些粮食用度。”

端木易看郑伯并不像是在骗自己，于是说道：“作为一国之君，你自然无可挑剔。我也佩服你。可是，我是秦人，先秦公是我好友，咱们的仇，解不了。”

他语气坚定，态度坚决，竟已丝毫不再畏惧。

端木易坦荡的言辞不仅没有激怒郑伯，反而引起了他心中的敬佩之情。

于是，郑伯满怀欣赏地看着端木易说道：“先生乃真豪杰也！我亦知此仇难解，所以早已做好了被先生随时报复的准备。今日这殿中就你我二人，先生若想杀我，便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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