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雪恨
“殿下，马车已经到西北角门了。”云棋低声同言笙说道。
“好。”言笙站起身，推开房门走出内殿，尽管已是晚冬，天依旧黑的很早，方才那传话之人来的时候，天边还是有光的，只这么一会便黑了下来。
待到马车驶至燕王府门口前时，天已然黑得透彻。
“殿下，这边请。”今日言笙并没有在正门口下车，而是从王府侧门而入，一路顺着小径拐进了薛纪淮和幺幺养病的院子里。
小院此刻很是清净，许是知道言笙会来，早早地遣散了下人，她带着云棋一路进到内室，都未曾见到一个侍女。
“公主殿下。”苏婠婠打帘而出，对着言笙颔首道：“幺幺在里面等您。”
言笙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递给云棋，让她在外间候着，自己跟随苏婠婠入了卧房。
卧房里灯光幽暗，只有几只蜡烛摇曳着微弱的光芒，苏婠婠悄声解释道：“幺幺刚醒，有些畏光，若是公主觉得不够亮堂，我再去取盏灯来。”
言笙摇头，示意她不用忙，两人行至床榻前，只见幺幺倚着靠枕虚弱至极，小孩两眼无神地盯着床幔，也不说话，就那样痴痴地发呆。
床榻对面的桌子旁，坐着韩王、燕王，以及徐霁川，几人见言笙来了，纷纷和她眼神对视了下，言笙看了眼徐霁川，两人四目相对，言笙心下了然，幺幺这是知道了卫娘子已故的消息。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榻旁坐下，望着幺幺苍白的小脸，心中纵有百般滋味，但最后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将小孩没有受伤的右手握住，轻柔地摩挲着他的手背，以此传达她未说出口的关切。
幺幺意识到言笙的到来，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言笙，干裂的嘴唇微微张了张，亦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无声地掉着眼泪，那泪水划过他面颊上的纱布，晕染了一大片的暗红色。
昏暗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看得出小孩虽面无表情，但眼里却是数不尽的哀伤，屋内的人都没有打扰他此刻难得的情绪释放，在言笙到来前，他宛如一个木偶一般，了无生气。
一室静谧，唯有火花崩裂，发出些细微的声响。
良久，幺幺嘶哑着嗓音开口道：“公主。”
言笙捏了捏他的手掌，带着些哽咽应道：“嗯，我在。”
“阿娘，葬了吗？”幺幺如此问道。
泪水决堤，言笙低下头去，任由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缎面上，“还没有，明日，明日一早下葬。”
“还好，还好赶上了。”幺幺语气缥缈，听着像是要随卫娘子去了一般，言笙心中猛地一颤，她抬头望向幺幺，轻声道：“卫娘子，临去前，有几句话交代我，让我转达给你。”
幺幺闻言，眼中的神色动了动，言笙继续道：“她说，幺幺”
话只说了个开头，言笙便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她带着哭腔又唤了一声：“幺幺。”
“嗯，阿娘，我听着呢。”幺幺扯着脸上的伤口，用力地挤出一个笑来。
“呼。”燕王有些看不下去这场面，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抬手胡乱摸了摸脸上的湿意。
言笙强忍着喉头的酸涩，抵住哭腔，重新开口：“幺幺，阿娘以后就不能陪在幺幺身边了，幺幺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不要挑食，阿娘给你新做了几件里衣，就搁在屋里柜子的上面那层，但是幺幺如今长高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上了，若是不合身，就麻烦苏娘子再帮你改一改。”
“薛公子和苏娘子，都是极好的人，幺幺跟着他们要懂事，遇到了事情记得为他们分忧，阿娘不在了，便只能将你托付给他们了，幺幺最乖了，要记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阿娘的幺幺，即便阿娘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你也要好好过日子，好好长大，阿娘会在天上一直看着幺幺，阿娘愧疚，此生没能给幺幺的，太多太多，幺幺得记着，若是还有来世，阿娘定赔给你。”
话音落下，幺幺再也忍不住，扑进言笙的怀里放声大哭，所有的坚强都在这一刻全数坍塌，稚子的哭声里不断喊着阿娘，悲痛的情绪在屋内蔓延开来，饶是几个男子也全都红了眼眶。
言笙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脊背，任由小孩在她的怀里宣泄着、嚎啕着，把所有想对卫娘子说的话，都化作哭声与思念，她抱紧幺幺，试图传达一丝温暖给他，让他知道，即便卫娘子不在了，他也是有人护着的。
也不知哭了多久，幺幺从言笙怀里坐起时，哭得险些昏了过去，这会儿一边抽搐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苏婠婠见状，连忙将帕子打湿，将水珠一点点顺着他的嘴唇润进去，缓了好一会，他才能正常喝下几口水。
见他情绪已然恢复了大半，言笙轻声道：“明日一早，苏娘子就要出殡了，我想替你阿娘问问你，你预备把她葬在哪儿？是派人将她送回柴桑？还是将她葬在这边？”
幺幺还在轻微地抽搐着，他一边深呼吸，一边答道：“公主，劳您，将我阿娘火葬了吧。”
言笙一惊，火化在现代倒是普遍，但在古代，百姓讲究一个全尸，讲究入土为安，火葬殡天，那是草原的葬法，大原并没有这样的习俗，她再次向幺幺确定：“你是认真的？”
“是，”幺幺长舒一口气，“那个人，不会放过我阿娘的，若是将我阿娘葬入土中，那才是让她魂魄不宁，但若是能将阿娘火葬，也算走得干干净净，今后不论我去到哪儿，都带着她。”
众人闻言，皆沉默了下来，九岁稚子说出这样的话，比之成年人说出，更加令人心痛。
“好，”言笙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你薛哥哥如今还在卧病，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和苏娘子说。”
“打算？”或许这个字眼对幺幺来说太过陌生，他这会眼中充斥着迷茫。
“对，就是，你今后想做什么？卫娘子去了，将你托孤给三郎和婠娘，但还是得问过你的想法，看你愿不愿意，无论如何，我们都依着你。”
幺幺沉默了一会，随后说道：“我，阿娘已经不在了，我不想再给薛哥哥和苏姐姐惹麻烦了。”
“不，”苏婠婠噙着泪蹲在床榻旁，她抬手轻抚幺幺的小脸，哽咽说道：“幺幺不是麻烦，苏姐姐愿意照顾幺幺，愿意带着幺幺。”
“可，可我总是要为我阿娘报仇的，我不想将你们牵连其中。”
苏婠婠的手一顿，幺幺想要报仇，那便是意指罗俊彦。
言笙蹙眉，她认真说道：“幺幺，卫娘子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虽然不知道罗俊彦背后之人是谁，但只凭那一晚的事便知，他不是能够轻易扳倒的，幺幺去向他寻仇，也不知是他先报了弑母之仇，还是罗俊彦先他一步斩草除根。
幺幺摇了摇头，“公主不必劝我，我身为人子，若是不能替阿娘报仇雪恨，也枉我阿娘生养我一场，幺幺没有什么别的念想，唯独不想我阿娘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连个名分都没有，她这一生，太苦了。”
稚子虽年幼，但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毅，言笙知道，这样的仇恨必定会伴随他一生，若是让幺幺压抑着自己，一辈子都活在痛苦和梦魇里，倒不如助他一臂之力。
“好，那便报仇，”她应声道，“但你得答应我，若有朝一日此事了结了，你从今往后便好好跟着苏娘子生活，遵你阿娘遗愿，好好活下去。”
“昭宁——”韩王厉声唤她，但言笙却并未理会，只是定定地看向幺幺。
幺幺挣扎许久，一直在深呼吸，直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好，我答应公主。”
“过来。”韩王走上前抓住言笙的手臂，到底顾忌着幺幺年纪小，他嘱咐了苏婠婠一声，随即便将言笙带到对面的书房之中，他将人按在椅子上，苦口婆心道：“罗俊彦此人，如今我们还没有摸清，你——”
言笙抬头看向韩王，眼神锐利，“一个棋子而已，他背后的势力再大，也不过是一个棋子而已，八兄，我既应下了幺幺，便会帮他报这个仇，这份应承里，不掺杂几位兄长，事成与不成，我会替他承担所有后果。”
“你可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道理？”韩王紧皱眉头，并不赞同言笙的想法。
“我知道，自然知道，”言笙站起身与韩王对视着，“但这八百，损，便损了，罗俊彦做的是什么样的事，八兄心中明明知晓，幺幺稚子何辜？可他又心狠手辣到什么地步？若是连我们都坐视不理，那难不成，要让这孩子一辈子都活在痛苦之中吗？”
韩王叹了口气，他转身背对着言笙说道：“昭宁，这世上，活在痛苦之中的人，并不少，正是因为他们有痛苦，才更有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但他们本可以不活在痛苦之中。”言笙的回复掷地有声，“八兄，背负着沉重前行，永远看不到头顶的阳光，他们会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以为世界便是自己看到的那般毫无生机，但事实上，他们本可以有更加广袤的天空和更加鲜活的人生，不是吗？”
韩王闻言，沉默片刻，随后问道：“你想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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