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赴约

大原皇宫有数座园林，桂园、梅园、桃园、玉兰园，每一座园林都有着属于自己盛放的花期，这份花期不是植物开花的周期，而是它们本身的风光。

        桂园乃是先帝为元后所打造的，整个大原顶顶名贵的品种清一色全被运到上京城，选在元后芳辰的半月前秘密移栽，待到元后芳辰那日，她收获了满园的惊喜。

        但大抵是上天不允皇家出情种，少时与先帝恩爱的元后薨逝时不过二十有三，痛失爱妻的先帝余后半生都在对元后的思念中度过，他每每想起元后，便会叫人往桂园里栽种一棵桂花树，数十余载过去，待到先帝驾崩时，那座桂园早已变成一片花海。

        而梅园则不同了，它是因着先帝晚年的一个妃子，因神色肖似前朝玄宗的梅妃才得以圣宠，先帝对她宠爱至极时，便让人开辟出一片园子专种梅花。

        可惜啊，帝王的宠爱有限，除了元后以外，对其他人而言，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位妃子得宠不过八九月，便不知怎的惹怒了先帝，一道圣旨直接将人送进冷宫，这座梅园也很快散尽了它的荣耀。

        可悲的是，根本没人知道，那位妃子究竟是否真的爱梅。

        言笙踩着夜色走入梅园，跨过月亮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整座院子的宁静，或者说，大原皇宫里每一座花园都被精心照料着，唯独梅园无人问津，说是安静，实则是孤僻与寂寥。

        满园子的梅花都过了盛放得最肆意的花期，这会入了二月，瞧着都有些发蔫了，言笙走到最近的树下，努力嗅了嗅这棵树周身的空气，试图从中闻到一丝梅香。

        但很可惜，她只深呼吸了几下，满腔的冷空气便钻入肺腑，引得她不禁咳嗽了几声。

        “既是怕冷，又为何选在此地？”身后熟悉的嗓音响起，言笙都不用回头，便知是来赴约的沈庭琛，她朝前走了几步，抬起头微微眯眼道：“因为喜欢。”

        “上京的隆冬虽冷冽，但我却极爱这股子寒意，况且这里最是偏僻，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经过，最是适合秘密幽会。”

        沈庭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幽会’袭击得有些愣住，言笙走出几步后他才阔步跟上，“公主这是又乱用字词了。”

        “怎么？”言笙转头望向他，面上是掩不住的娇俏，“太傅是要罚我吗？”

        “嗯，”沈庭琛无奈摇头，“这次就不了，下次再罚。”

        言笙闻言，犹如舔舐了荤腥的猫儿般，笑得一脸满足，那明晃晃的娇憨引得沈庭琛对她愈发纵容，任是言笙倒着走路还是在树下转圈，他都只笑着作陪，两人就这样一路走到梅园中的石群之上。

        到了二月上京城早已鲜少下雪，成堆的巨石堆成小山，两人一路搀扶着走到上面，倒是没沾上一点水污，云棋一早就备好了厚厚的垫子，她跟在二人身后，一路爬到了石碓的最顶端，将怀中抱着的一堆垫子尽数铺在石头上，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唯恐言笙着凉。

        但尽管如此，沈庭琛还是下意识蹙眉，他刚要开口就被言笙回绝道：“咱们坐在这说说话吧，太傅答应过我的，登闻鼓案完结，您来赴我的约。”

        她如此说，沈庭琛倒是不好再扫她兴致，遂整了整长袍下摆，靠在言笙身边坐了下来，他替言笙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随后问道：“公主想问什么？”

        “嗯”言笙想了想，望着尽收眼帘的整座梅园，她轻声问道：“太傅喜欢梅花吗？”

        沈庭琛坦然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花而已。”

        言笙侧目打趣他：“我原以为，君子亦爱花四君子，却不想太傅如此实诚。”

        “臣以为，公主想听心里话，”沈庭琛墨眸漆黑，眼底荡漾着温润的波纹，他声音清浅醇厚，含着笑意：“臣爱竹。”

        言笙将头搁在膝盖上，侧着头望向他，眼神直奔他的双眸，丝毫不曾退缩，她注视着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感受着心脏跳动的频率，自愿被那幽深所吸引，冷风拂过，她清醒着沉溺。

        沈庭琛见她不说话，便问道：“公主呢？喜欢梅花？”

        “不喜欢，”言笙摇摇头，“但喜欢梅树结出的果子泡酒。”

        “公主酒量不好，怎的会喜欢梅酒？”沈庭琛此话一出，言笙笑得意味深长，她将视线从沈庭琛的眼间移开，定格在这寂寥夜空之中，她反问道：“谁说酒量不好就不喜饮酒？我喜欢的很。”

        自打两人见面，言笙一开口便不加掩饰地表达着自己的喜好，不同于以往，她今夜来见沈庭琛，不想再扮演昭宁公主一分一秒。

        私心也罢，贪婪也好，今她只想今夜在和沈庭琛把话说开前，至少有这么一刻的独处是属于她自己的。

        “好，”沈庭琛也乐得顺着她的意，“那待到初夏一过，臣便为公主寻最好的果梅泡酒。”

        言笙视线定格在他腰间的玉佩上，语声轻柔，“若是我喜欢旁的呢？”

        “自然是为公主一并寻来。”

        “嗯，”言笙笑得愈发明媚，她再次抬头望向沈庭琛，“这话，当真令人十分动心呢。”

        她眨了眨眼，“若是我喜欢这天上的明月，这夜里的繁星，想让它们风雨无阻，每日都散发光芒，太傅又当如何为我寻得？”

        沈庭琛低笑出声，他嗓音醇厚，笑起来时宛如陈年佳酿，醉人的很，“若公主不嫌弃，臣愿为公主寻来这世间最大的夜明珠，悬挂于穹顶之上，四周点缀无数萤石作伴。”

        “或是，若公主喜欢烟火，臣便为您打造这世间最似繁星皎月的火树银花，星月隐匿于云间之时，臣便为您绽放花火，如此，公主可还满意？”

        “嗯，满意。”言笙想了想，又顺势提了几个荒诞的要求，比如想要刹那芳华的昙花做花冠，想要生于极寒之地的雪山玉兰做茶汤的花引，甚至还想要养几条通体幽蓝的凤尾鱼。

        凡她所提，沈庭琛无一不点头应下，他始终低声含笑，似是哄孩子一般，又似是有意纵着作乱的猫儿，那份宠溺落在他的脸上，也跌进了言笙的眼底。

        两人你来我往，言笙要了一堆东西，沈庭琛也陪着她玩，直到她再想不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件，长长地叹了一声。

        见她突然陷入沉默，沈庭琛温声逗她：“公主殿下再没有想要的了？”

        言笙轻抿下唇，摇了摇头，“太傅对我无有不应，倒是叫我不好再厚着脸皮继续要下去了。”

        察觉到她情绪突然失落，沈庭琛不再逗她，关切问道：“公主可是不舒服？”

        他如此的紧张关切，让言笙心中的酸涩又多了几分，她抬眼望着天际，缓了缓，半晌后，她强制压下嗓音里的哽咽，尽力以最平常的语气问出了那个对她而言最为敏感的问题。

        “太傅是因为，我是昭宁公主，才对我如此好，对吗？”

        话说出口，言笙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她不敢看向沈庭琛，她这会只想等到一个答案，一个准确的答案。

        沈庭琛蹙眉，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一头雾水，他斟酌片刻，还是怕说错话，复又问了一句：“公主如此问，倒是令臣有些不解。”

        言笙被他如此紧张的语调逗笑了，她想了想，确实，站在沈庭琛的角度怕是觉得莫名其妙，她顿了顿，说道，“我有个小秘密，没敢告诉任何人，只有云棋知道。”

        “去岁初夏，我曾大病一场，那一次，让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再醒来后，我发觉自己患了失忆症，一些过去的事情，很难再想起来。”

        她转头看向沈庭琛，“因此，我不曾记得儿时与太傅的过往，那些过去的回忆，都在我醒来后被尽数忘却，于我而言，在集英殿外，是我与太傅的初次相见。”

        “或许这会我说的话，在您听来太过荒谬，但我总觉得，自己像是活在过去的影子之下，过去与眼下，是我的两段人生。”

        “太傅，”她轻声唤道，“您对我太好了，好到我不自觉会去想，您是在对过去的那个我好，还是在对如今的这个我好。”

        她这一番话说的突然，或许在旁人听来还有些颠三倒四，但沈庭琛却听懂了她的意思，也正是因为听懂了，他再看向言笙时的眼神也随之有了变化。

        言笙等了好一会，两人周遭依旧是一片的寂静，她心下沉几分，揣度着沈庭琛是不是理解不了她的话，遂有些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人，却不料直直撞进了他盛满笑意的墨眸之中。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沈庭琛笑得如此张扬肆意，甚至眼角都是不加掩饰的欣喜，他这模样让言笙一阵恍惚，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公主，”沈庭琛坐直了身子，朝着言笙的方向靠近几分，宽大的肩膀瞬间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她的鼻尖萦绕着沈庭琛那独特的冷香，两人之间距离之近，使得她甚至能听到沈庭琛的心跳声，这份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她大脑瞬间宕机。

        沈庭琛低醇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磁性中带着几分暖意，“我待你好，并非因为你是公主，无论十年前，还是现在，都是如此。”

        言笙的视线随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移动着，她听到沈庭琛继续道：“公主既把过去与现在看做两段，那臣也分着回答公主，以往，是因着公主把臣当做同齐王一样的兄长，臣自然也同齐王一样将公主视作亲妹。”

        话说到这戛然而止，言笙似是被他的嗓音蛊惑了一般，她下意识问出口：“那现在呢？”

        “现在，公主还会把臣看做兄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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