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那天晚上，他的腿痉挛得厉害，就算他平躺着，腿也一直微微颤抖。沈栖迟血液循环不太好，所以护工走后我一直帮他按摩，做一些被动运动。他看着我的动作，笑容苦涩。

        夜深，窗外风声起。

        我跳下床，拉开帘子，向外看，院灯昏暗，还是能看到院中风吹着花瓣飞舞。有种凄楚的美感。

        我被看到的景致撼动，激动脱口而出，说，大少！大少！快来看，外面好美！

        话出口才觉不妥，有些担心他会生气。

        可能因为离得有点远，沈栖迟并没有看清我说什么。

        他撑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微微眯着眼睛语气有些颓丧，说，你离我太远了，我……没有看清楚。

        我走过去，放慢语速，加了手语，说，没什么啦，你的院子花瓣漫天，我说好美。

        沈栖迟示意我扶他坐起来。我帮他背后放好软枕，扶着他靠着。拉开床侧的窗帘，沈栖迟看到了飞舞的花瓣，唇角含笑。

        我说，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共赏落花很浪漫？

        他拉过我，让我靠在他肩上，他喃喃说，是浪漫，可惜还有更多浪漫的事，我没能力陪你做。

        我问，比如？

        比如我不能像岱青一样带你去旅行。

        比如我没办法抱起你，把你放在床上。

        比如我甚至无法和你小酌一杯。

        比如此刻，我想陪你去外面看落花，可是只能穿着纸尿裤躺在这里。

        我打断他的谈话，说，不要妄自菲薄。

        沈栖迟笑笑，平静说，我不是妄自菲薄，而是讲述事实。

        他接过我给他的温水，喝了几口，淡淡说。

        溪南，任何人都无法想象我多么痛恨自己的身体。我曾经非常怨愤上苍不公，为何不能给我健康的身体。

        我看着他，他几乎是淡淡含笑说着，神情仅有一丝无奈，没有任何波澜。

        你看，沈家两个孩子，起名的多不同。因为我先天身体不好，所以叫栖迟。父母希望我游玩快乐就可以了。而老二叫岱青，他健康，是沈家的希望，希望他如同青山巍峨，将沈家撑起来。

        我听他说着，心里有些苦涩，这可能就是他个性强势骄傲的原因吧。

        我笑说，可是实际情况是反的。岱青那小子才叫终日游玩，而真正撑着沈家的是你。

        他也笑了，提起弟弟眼中有了暖意，说，岱青是贪玩了些，但因为我身体情况恶化，他也承担了很多。我明白他不想让我劳神，只是很多方面，他还需要再积累经验。

        你太宠他了吧，沈大少！

        他莞尔，说，是岱青，对我这个大哥很好。我很感谢他。

        沈栖迟实在很有大家长的风范，虽然他身体远不如前，如今更是要以轮椅代步，甚至穿衣如厕都需要有人帮助，可整个沈家对他恭恭敬敬，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微辞，所有人打心眼里敬他服他爱护他。

        前几日遇到大宅的园丁，他过来别院送花苗。看到大少坐在廊前，恭敬问好，而后临走时遇上我，递给一个小布包，说里面都是他自己晾晒的花茶，大少喝水若是觉得口中无味，可以泡些花茶；别院的司机平日没什么工作，因为大少很少出门，他大多数时候都在接送医生。最近大少出门次数比以前多了，他提前询问阿福大少坐车要注意什么，每次都让他坐得更舒服些。

        沈栖迟这几日状态不太好，晨起心悸得厉害。好在订制的升降床送来了，换走了古董红木的大床。双人床，分成两个部分，可以分开控制。昨天我躺在另一边，早晨沈栖迟操控遥控器升起他那部分的床头，很方便，也没有什么噪音，一点都没有吵醒我。

        沈栖迟虽然嘴强抱怨这个床让他看上去像个废人，但看得出，他还是挺高兴坐起来这样的事变得更加简单了，不再需要别人扶他。

        沈栖迟早上心悸的时候，我都提心吊胆，守在他旁边早餐都不敢去吃。一直等到他好受一点才去吃饭。他今早一边按着心口，一边看着我谨小慎微守着他的样子，不禁忍痛笑了，竟然还开起了玩笑，说，去吃饭，我想你保证你吃完饭回来我一定还活着。

        我气结。他脸色苍白，额头都是冷汗，而他竟然还有空跟我开玩笑？！

        将近十点的时候，沈栖迟才在佣人的帮助下起床洗漱。只要他自己可以完成的，他绝不假以人手。就像他摇摇晃晃坐在床上换衣服，我怕他坐不稳，要帮他，阿福拉住我说，不用，大少可以的。

        裤子是阿福帮着穿的，我帮他穿了鞋，系上鞋带。

        他今天穿了一件中式棉麻的立领衬衣，外面加了一件加厚的克什米尔羊绒开衫。他的着装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出尘，也许是因为身体原因，很少见到他西装革履的装扮。但是，他穿改良中式，丝毫不见老气，配上这古朴的别院，倒像是遗世独立的翩翩公子一般。

        沈栖迟的脚因为缺乏运动，变形得很快，不受外力的时候脚尖下垂，瘫软无力。现在这些鞋子都是根据他的情况订制的，最柔软的小羊皮，最大程度避免他因为脚知觉不好而不舒服。

        因为他最近状态不好，我询问了导演我是否可晚一周回到剧组。巧的是其他人因为客观因素戏份没有完成，我暂时也不用着急回去。

        秦晴常来，基本是帮沈栖迟做些例行检查，她性情真好，和我熟稔之后非常投缘，成了好朋友。我发现最近岱青对秦医生殷勤得紧，打趣问她，沈家二少终于发现宝了，开始追求秦医生了。

        秦晴脸红否认。

        岱青很忙，基本需要应酬的事全是由他包揽，沈栖迟平日里也会尽力辅佐他，财报、政策，沈栖迟都会认真审阅。

        这天早上，我推着沈栖迟在院中散步。春意正浓，树上新叶萌出，早上还有悦耳的鸟鸣，婉转清脆。可以我身旁的人听不到，我不由得生出一些遗憾来。不过好在春日融融，看的出平日冰山一般的沈大少也有了和煦的神色。他自己推着轮椅，慢慢在院中行进。秦晴嘱咐过我们，他的身体是已经三次从死亡线拉回来的，看着似乎精神还好，实则非常虚弱，一定要很精细地照顾。

        他很少长距离自己划轮椅行动，主要是气力不足，也怕劳累会引他发病。

        今日天气美好，沈家这位大少爷在院中自己划着轮椅，颇有点闲庭信步的感觉。

        岱青忽然开了别院大门，雀跃着进来。

        沈栖迟一副家长的模样，问，早上不是刚去工作，怎么这么早又跑回来？

        岱青神神秘秘，满脸笑容，说，大哥，大哥，你有客人要见你。他们一大早找到公司，说是一定想要看看你，我没办法呀，就带他们过来啦！

        我听到，看了看沈栖迟凝霜的脸，同情了一下二少。他大哥这么多年从来不见客，更别说在别院待客了。完了，他竟然自己撞枪口。

        没等沈栖迟回话，岱青竟然自己反身回去开了别院大门！

        沈栖迟已经有了怒意。

        这些年来，他因为身体的原因，深居别院，极少见客。

        岱青应该很了解他大哥，可今天为何如此冒失。

        大门开。

        探出很多小小脑袋。然后十几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挤了进来。然后岱青拉过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质朴又有些局促的男人，说，这位是王校长。

        我一脸诧异。

        之见阿福连忙迎上去，招呼大家进来。

        校长认识阿福，也明显放松了很多。

        孩子们看到沈栖迟一下子拥过去围住他，说，七嘴八舌说沈叔叔好——

        那个平日里经常冰山脸的沈大少，这会儿一脸欣然惊喜又手足无措的样子。

        岱青说，这是上次大哥捐助的那个山区学校的孩子。校长来带着他们这些大哥。

        我走到沈栖迟身边，孩子们七嘴八舌跟他说话，语速又快，他有点无措。我蹲下来，说，沈叔叔听不到声音哦，你们和他说话呢要看着他说，要慢一点啦，他会知道你们说什么的。

        我刚说完。

        孩子就发出惊叹声，哇——沈叔叔好厉害。

        在小朋友看来，沈栖迟因为失聪而读唇的能力如同令人羡慕的超能力。

        看得出，沈栖迟很高兴。他吩咐让佣人们准备待客的食物。

        一个小朋友说，沈叔叔，校长说那些炉子都是你送给我们的，我们现在上课再也不冷啦！

        沈栖迟认真注视着孩子的口型，明白他的语句后慢慢开口，声音里是难得的温柔，不冷就好，新的学校很快就动工，你们之后会有更暖和的教室了。

        孩子们一阵雀跃。

        阿福也很高兴，只是别院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他忙着吩咐佣人去买蛋糕饮料糖果之类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生怕怠慢了小客人们。

        沈栖迟示意阿福过去，让阿福带着孩子们参观别院，让他们随意玩耍。

        他很少这样高兴，高兴的那么明显，一会儿让人给孩子们榨果汁，一会儿担心别院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孩子们会觉得无聊。

        沈栖迟在廊前和校长聊天，校长非常感谢他对这些贫苦孩子的帮助。而他，坐在轮椅上恭敬欠身说，是这些孩子在逆境中的样子和眼神让我受到触动，您坚守在那里，更令人敬佩的是您。

        校长也笑笑，一看就是温和敦厚的人。

        中午的时候，厨房很早就开始准备午饭。别院从来没有这么热闹，佣人们都说，真好，看大少今天多高兴，难得难得。

        准备这么多人的饭，厨房也有些手忙脚乱。因为餐厅容不下这么多人，沈栖迟发话让岱青去大宅搬来三张长桌，拼在一起，盖上典雅的桌布，整齐放在院中。颇有情调，像是英式花园午餐一般。

        阿福和几个人买来了糖果和小玩具。

        我帮忙摆碗筷。

        岱青在厨房那里沟通中午的菜式。

        我一回头，找不到沈栖迟。一时有些心慌。

        跑到别院客厅里，才看到沈家大少抱着这一大罐糖果，给小孩们派糖果。还有一个小孩剥开一粒糖喂给他，他张开嘴就着小手笑着含在嘴里。还有孩子推着他的轮椅，他也不恼，笑着任由他们推着。两个佣人在一旁侯着，也跟着笑，这么热闹的场景很少在别院出现。

        天。这样的沈栖迟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个孩子王。连他的轮椅在孩子们看来都酷毙了。

        有个小男孩说，沈叔叔你可以下来，让我坐一下这个车车吗？

        沈栖迟看完他的嘴型，怔了一下，笑着说，叔叔生病了，没办法站起来，靠它行动。他拍了拍轮椅，继续说，如果特别想坐，等下可以让其他的叔叔帮我起来，然后车车给你玩。

        我心里一片柔软。

        只见那小男孩听到沈栖迟说自己生病，竟然用小手揉着沈栖迟的腿，抬头问，沈叔叔，这样好一点了吗？

        沈栖迟眼睛里微光融融，说，嗯，好多了。

        那天大家一起围坐在院中长桌上吃午饭，风和日丽。岱青活泼，一会儿扮老虎，一会儿捏着嗓子说话，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沈栖迟在长桌一头和校长说话，校长普通话不太标准，他有时看不清口型，阿福会帮着重复。

        我每次看到他不便的样子心里会很疼。从前那几年，他有助听器，除了早起的几分钟，其余时间和常人无异，那时候他拒绝学手语，不想任何行为昭示他失聪的事实。

        如今有时候看着他专注看着别人口型的样子，看不清又转头困惑看向阿福，阿福耐心重复给他，或者有时候，他说话音调不稳或者气力不够的时候，会直接打手语给我。那个清冷的骄傲的沈大少，终于妥协于自己不健康的身体。

        我看着他，他礼貌给校长布菜。他清瘦，一侧脸，清晰可见完美的下颌线，俊美不输任何演员。

        有些起风，我看他有些轻咳。我起身回屋里，拿了一件外套，披在沈栖迟身上。他握了握我搭在他肩上的手，朝我笑笑。

        校长问，我记得当时您来学校的时候就病着，您身体好些了吗？

        沈栖迟淡淡笑笑，语速很慢，说，我自小身体就不好，只是近几年恶化的快，失去了行走的自由。

        校长闻言，眼神里尽是痛惜。

        您是这样好的人，怎么老天……

        沈栖迟平和笑着，说，命运如此，只能接受了。

        一顿饭，有孩子们在，比平日里有了人间烟火味。岱青也和我说，今天大哥精神不错，很久没见到他这样高兴。沈栖迟今日饭量也比平时好些，还象征性吃了一小块蛋糕。

        下午的时候，岱青陪着孩子们在院中打闹。沈栖迟坐了整整大半天，我看到他已经有些疲惫了。他不准痕迹地用手臂撑着轮椅扶手，调整自己的坐姿。

        我问他，栖迟，要不我们进去休息一下，你今天太累了。

        他也不否认，只是划着轮椅向校长道歉，说，王校长，实在抱歉，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久坐，我需要休息一下，失礼了。家弟会妥善招待您和孩子们，实在是不好意思。

        校长当然理解，忙说，沈先生，今天是我们叨扰……

        沈栖迟摇摇头，真诚说，是我要感谢你们，我今天很高兴。

        后来，我推着他进了卧室，帮他躺下。他看着窗外岱青和孩子们嬉闹，良久没有说话。而后握住我的手，看着我，忽然说，如果我是岱青就好了。

        我心里一疼。

        窗外，岱青带着孩子们跑来跑去，玩着老鹰捉小鸡。

        而他，躺在床上，手按着心口，脸色苍白。

        我俯身去吻他，一字一句说，你不用是任何人，你是最好的沈栖迟。

        那天沈栖迟非要亲自送校长和孩子们出门。阿福都说二少和他代劳就好。可沈栖迟不依，说是他不亲自送客不像话，又重新坐上轮椅，送客人出门。

        当年我住在别院的时候，也经常见到有人带着贵重的礼物拜会沈栖迟，在别院门口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沈栖迟永远都是一副漠然的表情道，阿福，去送客。

        他从来不自己出面。有时候绕不过去的应酬都是在大宅，他过去应付几分钟就回来了。沈伯伯知道他性子，也心疼他身体，也不会强迫什么。

        阿福和佣人都说，这么多年，真是很少见大少这样热情待客的时候，而且不是贵胄，只是山区里的校长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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