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宋机
林伊朦胧醒来时，入目是一片白色，干净、卫生，她甚至能闻到空气里淡淡的消毒水味。
在医院里。林伊刚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想起：林依然的治疗室里只有加州柑橘的淡淡清香。
林伊轻动了动，腰间缝合处传来的清晰痛感令她轻呼了一口气。
奇怪。为什么还在梦里。
“嗵！”门口传来一声撞击，铁皮垃圾桶被踩撞飞去的嘈杂声紧随其后。
林伊转头望向门外，便见林勋拎着宋机的衣领，将他死死按在墙上。
“小子，别以为你不满18岁就没事了！”林勋指着宋机的鼻子恶狠狠道：“我女儿要是出事了，我要你好看！”
“这位先生请你放手！”宋机的母亲姜雅赶忙上前拽住林勋的胳膊，她身子薄，一侧身便挤进了两人之间，护在宋机身前。
沉默的宋机见状下意识抬手，一只抵住林勋的肩膀，一只护着姜雅。
宋机不想把母亲扯进这场终将混乱的债务里，这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他决定了要好好承担下的责任。
“妈，你别插手了。”宋机在姜雅的耳边低声提醒，提着担心，他还想做些什么，余光中又见有人影晃动。
穿过林勋的脑袋，宋机看到林伊正单手扶墙慢慢往门口走来。
因为失血过多，她的面色苍白，从阴影处走进光里，她的那双充满倦意的眉眼里，也充满了冷漠与失望，哀怨之情太稠，仿佛怎么也化不开。
宋机总觉得自己似乎察觉了什么，可是他不敢细想，他知道他一细想，可能就什么也没了，为了保留好这份直觉，他决定糊涂些。只看着她，只看着她。
“首先，您的女儿已经做完了缝针、输血等一系列卫生措施，医生也已经给了明确的答复：无生命危险，当下仅需留院静养观察即可。今天医生会安排更全面的检查，我们可以一起静待结果。”
“其次，我的儿子没有任何逃避责任的行为。他的确是不小心撞了你的女儿，但是他已经在第一时间将人送进了医院，并且及时报警，通过公安及时联系上你们，请相信我，他……”
“不。”宋机打断姜雅，他放下了偷偷护着姜雅的手，望向林勋淡定而认真道：“我是故意的。”
“什么？”林勋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即便如此，他手上的力气还是强了几分。如要将钉子按进墙里，他死死地按住宋机的肩膀。
“我说我是故意的！我故意撞了她，怎么了？”宋机毫无畏惧地回望着林勋，他淡定的眉眼里中带着几分傲慢慵懒，这让他看上去简直就像个斯文的流氓。
这话完全出自直觉，这么说完后，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欣赏了起来。宋机想：这真是一场完美的误会。也足以给一个人看看另一个人的真意。
“你他妈的！”随着一声谩骂，林勋将姜雅扯着推了出去，又狠狠给了宋机两拳。
第三拳刚要落下，林勋的后脑勺被一颗猕猴桃砸中，猕猴桃无助地摔回地上，烂砸成泥，汁液和黑色的子零星撒了一圈。
冥冥之中，总有些事在冥冥之中。
“除了打人，你还会干嘛？”林伊的表情依然很冷，可目光如炬，烤的人脊背发烫。
林伊望着这面背影，她记得，这个背影也曾抓着她母亲朱颜的头，将之按进墙里，砸进墙里。充满威胁。
而此刻，一切都还没过去。此刻，一切都还没发生。
林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可她的确听到自己这么说了：“你是觉得没人治得了你对吗？你别逼我。”
这不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女儿吗？林勋想不明白，他不知道林伊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叛逆彪悍，他只觉得身体似乎有些僵硬，他跟被定住了似的，都不知道要怎么动一动了。
你真不该这么跟爸爸说话！林勋心里很肯定林伊做错了，他很想教育她几句，可他望着宋机这件只有衣领还剩白色的血衣，他甚至不敢转身看看她。
好烦，好烦。
这不是句好话，可看到林勋的表现，宋机也不太难意识到：肯定也没发生什么好事。
察觉林勋的拳头正在颤抖，他抬手握住林勋的拳，边将它拿下，边朝着林伊调侃道：“我看你治你爸就挺厉害的。”
听到这话，林伊的身体不由得一僵。有些画面从她的脑海里闪过，又被她慌乱地擦掉了。
她的目光越过那颗僵硬的后脑勺，与被揍红脸的少年对视了片刻。
少年是小心翼翼的，面上的表情很浅，却不轻。他没有笑，隐隐地讨好。
他只是试图缓和气氛罢了，他根本没意识这句话对林伊而言有多戳中要害。
没关系。林伊想着：他是个好男孩。不惜将自己豁出来了，无辜吃了几拳，只为了让她听一句话，看一个父亲为女儿报仇的决心。他挺好的。所以她只能看着他，看着他那双黝黑的眼睛，澄澈而明亮。
“林伊，你是叫林伊对吗？”姜雅在惊讶中醒神，慌忙爬起来，搀扶着林伊，满脸讨好地笑道：“真是对不起啊，哥哥不……“
“阿姨，您不用说对不起。”林伊打断姜雅。羞愧难当，她不好意思听。
姜雅不明就理，只是自觉理亏，被这么一打断，她甚至吓得不敢吭声。
“应该由我们全家谢谢你们才对。”林伊望着美丽知性的姜雅，她深吸了一口气，松了松坏死地紧绷着的情绪。
捏了捏姜雅僵硬的手心，林伊乖巧地解释道：“其实要撞向我的是辆轿车，是您儿子刚巧见到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决定将我撞进花坛里，那儿有树枝可以缓冲力，泥土也比水泥软。总比轿车撞击安全。”
“临危不乱，处事也有担当，阿姨，你教育出了一个很棒的小孩。”林伊说着微歪了歪脑袋，憨态可掬地笑了。她也是惯会假笑的高手。谁知道呢。
姜雅紧绷的身体随着这一番解释终于慢慢松懈下来，她长呼了一口气，随之又骄傲地挺直脊背，她望向宋机笑着埋怨道：“你这孩子，还高中生呢，一件这么简单的事都解释不清楚！”
嗯。宋机软靠在墙上望着林伊，扯了扯嘴角。
那是个了然的笑容。宋机并不意外林伊会开口解释，他甚至笃定这一刻的必然。
也许许多事从见面的那一刻起，便生成了注定。
她是个很好的女孩。他坚信不疑。
宋机望着林伊的眼睛，轻笑了笑，又收敛好，理了理松垮的身姿，他再次望着她时，轻声地认真地自我介绍道：“林伊？你好，我叫宋机。”
那双黝黑而真诚的眼睛，林伊安静地欣赏，珍藏。又想不明白，为什么悸痛悲哀之下，明明都觉得要窒息了，还会忍不住被美丽的、纯粹的灵魂吸引？
她将宋机的模样看了又看，将他的名字想了又想，直到看地熟透了，又生到不认识。
“哒哒哒。”拖鞋在地板上拍打。安静的长廊上，声音越来越近。
一名医生拿着病例板走来，目光在几人大人之间逡巡片刻后，她望向穿着病服的林伊道：“你怎么起来了？你不觉得晕啊？你们几个大人怎么回事？也不管管？对了，谁是她的家长？”
“我！我是……”林勋终于活了过来，半举起手，他疾步走到医生面前，微弯下身子曲着颈讨好地笑道：“医生，我女儿没事吧？”
“腰上撞伤了，缝了5针。其他的……目前看来，一切正常，你跟我来吧，把小孩儿的资料填一下，顺便把今天要做的检查费用交了。”医生公事公办，处处讲求效率。
“妈，你去缴费吧。”宋机听闻赶忙叫醒旁观的姜雅，挤眉弄眼催促道：“不管怎么说，人的确是我撞的。你去。”
“哦！好。”姜雅也肯认下，点点头正要走，却被林伊紧紧地拉住了。
姜雅低头，却发现林伊正盯着林勋，目光有些冷，面无表情，甚至带着一丝压迫的意味。
姜雅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眨眼的功夫，又听见林伊淡漠道：“林勋，你去。”
这句点名道姓，近乎于一场鲜血淋漓的责怪。林勋有些失措，因为心知肚明，他反驳不了，抿着唇在林伊的目光中点点头，他悄悄推了推医生，跟着她离开了。
姜雅久久才反应过来，她神情严肃，不满地批评道：“林伊，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爸爸说话呢？你这小孩……”
“妈！”宋机打断姜雅，指了指远去的两道影子，似叮嘱般强调道：“医生已经走了。”
“啊！怎么就走了？”姜雅忙跟上前几步，走到一半才想起来言犹未尽，她转过头与宋机吩咐道：“你把妹妹抱回去，你跟她好好讲讲。”
讲，有什么好讲的？宋机轻抬脚步，边向林伊走去，边朝姜雅挥了挥手道：“你快去吧！”
安静横在两人之间，一高，一矮。明明什么也没说，明明刚认识，可两人莫名地信任彼此：是心意相通的。
宋机望着沉默的林伊，他没什么能讲的，可能唯一想说的只有：对不起。
姜雅最后这几句肯定是说错了。
有的人眼里，只看得见这孩子妄为悖尊，可有的人眼里，却看到这孩子就快要哭了。
你要对我说什么呢？你为什么还不开口？半天无言。林伊决定看看宋机，她才来得及抬眸，他已弯下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身下一轻，她再一次抓住他的衣领，见他低眸看向自己，那双漆黑的眼睛像一面干净的镜子。
他嘴角一咧，模仿她的错愕，接着，他没良心般肆无忌惮地嬉笑起来。
“你可真能吃亏。”林伊化尽眼里的情绪，安静提醒道：“挣钱不容易，你干嘛非要让你妈去呢？”
宋机突然顿悟了自己心甘情愿接受下这段命运的原因。他已经触碰到了，那颗柔软地、体贴地、善良地、卑微的心。
其实是不易被察觉的，这颗心藏在黑暗的冰山底，一片冷清，一不小心还容易撞个头破血流。可是你得到了才知道。
是令人钦佩的。这颗心明明已经不堪重负，却依然想着别人。
“你管的着吗你？真喜欢多管闲事。”宋机微撅着嘴满脸傲娇，轻飘飘白了林伊一眼，他脚底轻巧怀抱稳重，将林伊抱了进去。
嗯？林伊微颦眉头，带着些无奈的讶异，道：“你说谁多管闲事？”
“这还不明显？”宋机摇了摇头，满脸得瑟。小心将林伊放到床上，将手从她的脊背处抽出来时，他居高俯瞰着她。
十分干脆地忽略她的横眉冷对，宋机笑意盈盈地调侃道：“哎呀，小孩，你眼睛可真大啊！看着还蛮像瞪人的。”
林伊没料到，自己会因为被这样对待而脸颊微热。心头也跟着一热。
“我就是瞪你。不，我都不稀罕看你。”林伊说完便紧闭上双眼，懒得再看他。
不对劲，林伊想：我为什么要跟高中生顶嘴呢？真幼稚，真是伤到脑子了。
光吻在眼皮上，闭着眼，世界也是白皮儿的。消毒水的味道渐渐被阳光稀释，林伊似乎闻到了被洗净晾晒干的被单的味道。
被单从天空中轻轻飘下来，覆盖在她身上。我们所等待的天亮总是晚来，而黑暗里的阳光总是格外璀璨。
这次的梦真的不一样了。林伊忍不住地想：这次的梦她走不出去，这次的梦里，生出了光。
“还不稀罕看我？”病床前的宋机望着林伊嘟囔，闭着眼的她，没了致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像朵能掐出汁的水仙花，嫩嫩的，白白的，五官小巧精致。她真的很乖，静静地躺着，呼吸轻轻地，她总是这么安静，不太活泼。
见她不理自己，他抬手戳了戳林伊的手臂，悄悄道：“林伊，林伊宝贝，我承认：有些话我说早了。”
谁是你宝贝？林伊忍不住捏了捏拳，直抵进腹腔内。呼气，长长地呼气。
可什么话你说早了呢？林伊偷偷地等。半晌等不来宋机的下文。
一只蚂蚁在心上来来回回地爬，好奇到令人心底发痒，令人不自在，林伊咬了咬牙，终于忍不住松口搭理他：“你是指哪句？”
“就是那句啊！”宋机理所当然地强调道：“那句！那句啊！那句！”
天知道是哪句？真以为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林伊被“词不达意”的宋机弄的有些狼狈，她气的睁开眼瞪着他，冷哼道：“哪句！”
“就是……”宋机说着竖起大拇指，十分郑重地夸奖道：“你管我，怎么能是多管闲事呢？我说错了话，你瞪我瞪的对，你是该懒得看我的。我的事，你管的着！哎，我可算是发现了，我就是欠收拾，得让你管着。”
原来只是一句毫无营养的俏皮话。
林伊很想笑，但又不肯笑，稍作思索，她发现自己被宋机忽悠了。
“宋机，你真是个傻子！”林伊说完忙闭上眼。
但还是没有绷住。只是自己没看到罢了，林伊死咬着嘴唇，唇角已经翘到天上去。
“哈哈哈哈！”宋机得意大笑，趁胜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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