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惊现毒窝线索
第6章 惊现毒窝线索
小兵抵大将
“哎……你们说这算不算重大线索啊?!”
任明星开着他爸那辆小吉姆尼,从两车夹缝中穿过,这车车身很窄,除了越野能力强,还有好停好放的特点,别提多适合在这种城中村穿梭了。
后座的邢猛志把手机镜头对着车玻璃,在拍外面,副驾上的丁灿手机伸出车窗,也在偷拍同一个角度。此时葛二屁正从小胡同里出来,一扣头盔,整个体貌特征全给遮住了,再一跨上摩托车,“突突突”开着就走了,手机相机里斜斜地捕捉到他穿着一身外卖小哥的衣服。
“天哪,这个二货这么白痴的化装,居然把信息中心给难住了。”丁灿喘了口气道。
穿个制服,扣个头盔,融入这座城市里成千上万的快递小哥队伍里,可不就成了天然的伪装?!一个头盔就把最先进的体貌识别软件全部挡到外面了。
“越简单才越是大师的手法,有人教得好啊!这货我小时候认识,有点缺心眼,不可能懂这么多反侦查手段。”邢猛志道。
没有暴露之虞,就都放松了,任明星又重复着问题:“哎,我问你们,这算不算重大线索?”
“当然算了。”丁灿道。
“你是在想能要多少奖金吧?”邢猛志道。
任明星嘿嘿笑了,笑着道:“猛哥你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这个夸奖赢得了背后邢猛志给的一个脑瓜嘣,嗤笑的任明星毫不介意。丁灿在手机上和家里通着信,循着一个位置指示道:“左拐,进校园,绕湖……应该在角上。”
只要消息出来,恐怕支队的外勤会很快跟上,蹲坑的、盯梢的,甚至可能在近处还会建一个秘密观测点。果不其然,路过学校内部招待所时,就看到了一辆熟悉的民用车,那是外勤已经去找观测点了。三人的车绕着校园走了半圈,在湖畔林荫路尽头,看到了等他们的人。
是武燕,拦停车直接招手道:“下车下车,换车,这车太扎眼,开这辆。”
那车确实不扎眼,一辆老掉牙的面包车。她上车启动,示意任明星先走,驾车归队,任明星嘴长刚问一句,被她叱了两声,不情不愿地先走了。她在车里又确认一番没有引起对方注意,各观测点到位之后,这才加速往长风路支队方向驶去。
一条前沿准确信息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在收到信息的半个小时后,连天平这条断掉的线就重新接续起来了,地点是大学路往北两公里,东峰村,地图上无标志的无名小巷,刚建起的观测点已经捕捉到了窗口连天平剃发后的面部特征。他手下的两员大将:一个孬九,一个二屁,正骑着摩托和电单在城里转悠,一个更意外的发现是,昨晚案发的东景路上,也有十几位外卖小哥的摩托、电单驶过,其中一个骑的摩托车和葛二屁的座驾吻合,可惜的是没有拍到他是否进了小区,无法判断是否是这次贩毒的送货人。
这么大的嫌疑人,真相几乎呼之欲出了,有点兴奋过头的贺炯一直在支队楼前踱步,越想越像猫抓痒痒似的急不可耐了,这谜团迷得他连烟都忘抽了。谭政委提醒道:“老贺,好歹是支队领导,咱们别表现得这么失态成不?”
“不要装腔作势,敢说你心里不痒痒?”贺炯盯了政委一眼。
两人搭档久了,几乎心意相通。谭政委也没准备瞒,笑着道:“我痒的地方,和你不一样。你是觉得我们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而我在奇怪,什么样的思维才能凌驾于大数据研判之上。”
“这个问题的答案咱们争论过,我趋向于保守,对于任何现代科技的侦破手段我都不抗拒,但对于过于依赖,甚至否定我们传统的思想,我坚决反对。大数据缺失指向性关键信息,就成了无用信息;高超的技侦手段如果放在外行手里,就成了小孩子把戏……技术和资源必须在准确思维的引领下,才能够发挥它的效力。”贺炯道。
“这应该是小丁灿大放异彩了吧?”谭政委道。
“错,应该是两人,甚至三个人合谋的。丁灿熟悉技术,但并不熟悉复杂的市井生存环境。”贺炯挑衅似的看老搭档问了句,“赌不赌?”
“不赌。”谭政委笑着摇头。
“怕输吧?”贺炯得意地道。
“不,我怕你耍赖。”谭政委道。
“看看,你判断得这么准,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你了解我。判断他们为什么不准?是因为你不了解人家。”贺炯得意道。
谭政委愣了下,好奇问道:“难道,上次家访?”
肯定是基于那次的了解,贺炯笑道:“我跟猛子他老娘套了套近乎。那当妈的根本不懂这辅警和警察的区别,一直认为她儿子是警察呢,跟我说她儿子可聪明了,天天看犯罪的书、犯罪的电影,要学着抓坏蛋呢。还有她儿子以前可厉害了,街上那小痞子、小混混敢欺负认识的人,猛子能追几街揍他们……”
贺炯绘声绘色地讲,谭政委听怔了,愕然问道:“哦,明白了,老太太是法盲吧?这和本案有必然关联吗?”
“当然有了,你评判一位警察的优劣,着眼点是他的言行是否符合这支队伍的共性,而我不同,知道我的着眼点在哪儿吗?”贺炯问。
“哪儿?”谭政委问。
“血性!除暴安良的侠义精神和平安天下的职守,缺了血性的男人,在这支队伍里虽然不会出格,但永远别指望他出众。”贺炯道。
又是老派警察那套言论,谭政委正要强调纪律,那辆面包车已经飙着回来了,嘎吱刹停。武燕跳下车,后面那俩跟着下来了,丁灿背着电脑包,邢猛志却在徒手绑着一条弹弓皮子,两人像闲逛回来一样,似乎根本不知道他们挖出来的信息给支队造成了多大的震惊。
“能成熟点吗?多大了还一直玩弹弓?”武燕斥了句,很看不惯邢猛志的心不在焉。自从两人真心话大冒险之后,两人稍有改观的关系又落回了僵持阶段,不是谁也不搭理谁,就是相互呛几句。
邢猛志却是拉拉绑好的皮子道:“射击是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我建议你也玩玩,看你这么易怒,疑似内分泌失调啊!”
丁灿嗤声一笑,邢猛志加快步伐走到了支队长一侧,一下子站进安全区域了,噎得武燕干瞪眼发作不了。支队长顺手一揽邢猛志问道:“可以啊,不声不响就把事办喽?说说,咋找到的?”
“大数据啊,丁灿现在有调用权限。”邢猛志道。
谭政委笑了,问丁灿道:“这次比上次强点了啊,知道找到线索立即上报支队,干得不赖……哎,这工作没安排给你们啊?”
“这不看着案情卡在这儿,大家都作难,武姐、马哥、周队天天发脾气,我们就寻思搭把手。”丁灿谦虚道。
“好,今天给你个机会,再给我和支队长搭把手,成不?”谭政委问。
“没问题。”丁灿道。
“那就好,信息中心,大家都在等你,这么风骚的操作,可不能藏私啊!”政委道。
“啊?!”丁灿吓了一跳,紧张着道,“这个我真不行,我习惯在屏幕后干活,让我给大家讲……我我我,我真不行,我口吃……”
没承想会被这个吓住,贺炯回头瞪了眼道:“说清楚就行了,这算什么?说不定还有英模报告呢……口吃不怕,多上几回。”
“别别,支队长,我真不行……你让他来,办法是他想的,我都觉得有点吹牛逼的成分,不敢跟大伙说,怕人家笑话,谁知道出去试了下,嘿,直接就找着了。”丁灿急中生智,把邢猛志指出来了。
贺炯看着政委得意一笑,政委却一点也没有猜错羞愧的自觉性,直接道:“那猛志你来吧。”
“好。”邢猛志意外地一点也不怯场。
这倒把支队长和政委惊得“咦”了一下,连武燕都怔了下,这家伙可真不客气啊。邢猛志似乎揣摩到了众人的心态,笑着道:“我不喜欢谦虚,事前的谦虚在我看来等同于胆怯和逃避,而事后的谦虚,无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客气和沾沾自喜。”
话说得有点狂妄,不过支队长拍着小伙的肩膀使劲给了个赞,领着他进去了。丁灿驻足瞅了眼愣住的武燕,笑着小声道:“我就是被他这种不要脸的霸气折服的,你也快了。”
未等武燕领会话里的意思,丁灿嗤笑着走了,武燕嗤鼻不屑了一声,跟着进信息指挥中心了。
被电脑和大屏占据着绝大部分空间的指挥中心大厅里,支队长拍拍巴掌示意众人注意,一句话把邢猛志推向了前台:“大家注意一下,让找到线索的小邢同志给大家说两句,你们加上外勤一共找了三天,他们三个人用了三个小时,效率上巨大的差别在哪儿,让小邢同志给大家点拨一下。”
支队长笑退到观众位置了,在座的二十几位操作着禁毒系统的信息传递以及天网的覆盖,支队长这话却是赤裸裸地指责大家效率低下了。二十几双眼睛焦点汇聚在邢猛志身上,像透视数据一样试图看穿这位年龄不大、根本不像技术宅的男子,甚至其中有些人还不知道他们的辅警身份,窃窃私语间,有的惊讶眼神已经变成了轻蔑和谑笑。
“我叫邢猛志,来自缉虎营特巡警大队。辅警。”邢猛志被几束眼光刺激了,表情悻然道。
开场不怎么样,支队长瞅着这些技侦,很不悦地瞪了几眼,不过没有引起别人注意。
“侦破是在寻找真相,真相和学历学识无关,这一点我在特巡警大队已经体会过很多次,派出所、刑警队经常从我们特巡警大队调人力、了解情况,原因在于,我们的工作每天不止八小时,都走在最一线的路上,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这座城市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的底层生活状态。在主流生活之外的边缘,很多时候,其实犯罪对他们也是一种生活方式。”邢猛志道。
笑场了,“吃喝嫖赌抽”把政委听得脸上发烧了,技侦里几人笑出声来了,不过气氛不压抑了,这番不该出自警察口中的言论成功地勾起了大家的兴趣。
“可能大家会把线索归结于运气的成分,我不辩驳,每年的追逃人员被基层派出所、被辅警扭送的不在少数,运气成分很大,我们可能也是凭的运气。这让我想起一个很经典的案例,国外的,我想你们作为专业人士应该很清楚,世界知名的一个地下暗网电商丝绸之路的创始人,网名叫恐怖海盗,他控制的暗网百分之七十的交易是毒品,地方警察、FBI对此人追查数年无果。他最终落网,并不是警察找到的线索,是谁?你们中间有人知道吗?”邢猛志问。
“我记得我看过这个传奇,是个……”
“对对……抓到嫌疑人的是个普通的理工宅男。”
“我找找……”
“税务调查官。”
成功引起同事们的兴趣了,窃窃私语几句,有人把搜到的信息递给了政委看。
邢猛志讲话似的叙述着:“没错,是个税务调查官。他用的最简单的搜索引擎——谷歌。他是从四千万条搜索关键词信息里,找到了时间最早的一个帖子,一个不相关的网名,然后顺着这个网名,又找到了这位叫Gary的男子在网上发布的视频。他是最早提到丝绸之路这个关键词的人,网络记录下他的痕迹,不过被后来的海量的冗余信息掩盖了,可能连这个人自己都忘记了曾经随手写过的帖子……这位税务调查官咬着线索一步一步跟进,就用最基础的搜索引擎找Gary的相关信息。所有人都没有把税务官的信息当回事,直到他找到位置信息,和FBI定位丝绸之路发布信息的地点吻合,一个咖啡馆,也是最终恐怖海盗落网的地方。”
“如果从结果看过程,其实谁都可以破这个惊天大案,我们找到连天平位置的线索并不难办,你们说,该怎么找?”邢猛志笑着问。
这跟哥伦布竖鸡蛋一样,不见鸡蛋竖上一回,谁也学不会啊!
见成功地勾起了在座的好奇心,邢猛志继续道:“支队的方式是以天网为支撑,用面部识别软件扫描,重点是连天平出现过的位置,到他常去的酒店、洗浴中心、会所蹲守。这个方式理论上没有缺陷,但实践中就出问题了,如果他短期不出门,或者出门像葛二屁、孬九这样扣个头盔,这一下子把天网给屏蔽了,捎带把我们变成瞎子了。”
对,事实就是这样,大屏上还追踪着葛二屁的影像,那货骑着摩托车跑得正欢,现在不追面部的特征,追的是这辆车的特征,如果不是找到线索,在全市海量的骑手里,还真无法分辨混进去的一个嫌疑人。
“我们私下商量的想法和支队大致雷同,找人肯定从行为特征上找,无非是吃喝拉撒,如果站在嫌疑人的位置去考虑,实现反侦查需要这么几个要素:第一,衣食起居必须有保障;第二,不离开熟悉的地方,否则不易藏身,而且容易被发现;第三,不大出门,但方便出行,肯定不可能长时间窝着不见人,而且可能还要犯点事,犯罪对于他们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不可能改变。符合这种要求的地方在我们这座城市就可以划出片区来,城中村,人口密集、监控较少的地域;近远郊区,外来人口较多、组织复杂、警力薄弱的地区。这样划分的话,其实不多,近远郊火车站、龙康新区、南缉虎营、武林村等二十几个片区,这个区域还是有点大,而且和他们吃喝嫖赌的生活习性相悖,好像什么都不方便啊。”邢猛志道。
又把大伙逗乐了,现在没人反感了,听得津津有味。
“这个时候,有人提醒我了……就他,好吃懒做这位。”邢猛志指了指刚进门的任明星,继续道,“他的原话是,‘这不是问题,想吃,外卖啊;想女人,援交啊;想住,情侣酒店啊,开房身份证都不要……’结合本案多次涉及网络技术的事实,那他们解决吃喝嫖赌生活问题的方式,我是不是可以大胆假设成这种最简单最普遍的方式呢?”
“我明白了,是筛选外卖联网数据,和你们划定的区域比对!”邱小妹灵光一现,脱口道。
“对,美×、饿了×、百×三家外卖配送,再加上饭店自送的,一共不下十家,每天的数据都是海量。我们从连天平手机里找到两家淮扬菜,每天送出去的外卖有六十份到一百份不等,遍布全市,他们只点过两次,你能猜出我们为什么选择大学城一带吗?”邢猛志问。
一下子把邱小妹问住了,她眨巴着眼,怔了。
“从大数据里找线索,类似于沙里淘金,你不一定知道哪儿能淘出金子来,可如果金子放在你眼前,你一定会认出来。”邢猛志指指屏幕。
此时,丁灿已经把搜索到的类比数据投射到了大屏上。数据放在眼前时,在座的技侦一下子黯然神伤,太简单了。
“那一带从来没有过这种高档酒店的送餐。”
“送餐费要高一倍。”
“三到四个人的量,还有一瓶花雕黄酒。”
“时间是连天平消失的第二天。”
“地点是东峰村第三个胡同口,电话联系……”
有人摇头,有人郁闷,任谁看到这些信息也会和隐藏的连天平联系起来,南方人、喜欢淮扬菜、黄酒、三到四个人的量,住址都语焉不详,真相就懒洋洋地躺在大数据里,只是被忽略了而已。
“东峰村在大学城一带,那儿有巨量的外来人口,围着大学城四周的村,几乎全部是出租房,住校外的学生,做生意的外地人,还有看学生的父母,各式各样的小公司,外来人口百分之八十左右。别说办居住证,就那地方连身份证都没有的,我估计都不在少数,这个很差的环境,和合生酒店一顿动辄上千的餐饭关联起来,我就是再粗心,也漏不掉啊……所以,今天早上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瞅了一眼,嘿,就发现这个葛洪在学校里那湖边练弹弓了,又转悠了几圈,就瞅见高久富那家伙换上外卖服出去啦……一看到他,我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咱们的大数据一直捕捉不到他们的踪迹了,这家伙扣着头盔呢。”邢猛志道。
众人齐齐长嘘一声,有不甘,有懊丧,有难堪,恰如“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那般失落。
“大家不用丧气,我没有质疑在座专业素质的意思。能更快找到这条线索,是一位老警察教我的。在来禁毒支队当辅警之前,我们值勤每天要走两个片区,十多平方公里的地方,连续走了十八个月。刚开始的时候我很惊讶我们大队长的本事,他叫王铁路,一个片区只要出了什么案子,他拍拍脑袋差不多就能想出是谁干的,在哪儿能找到线索,甚至能揣摩到这些浑球藏身到什么地方……在电子信息和网络等新技术的运用上,队伍里那些古板的老同志可能是落伍的,可要论适应环境、识人寻踪、去和各色各样的嫌疑人打交道,我们这一代是守着键盘长大的,是落伍的。我曾经也是如此,眼高于顶加上眼高手低,直到处处碰壁才开始从头学起,后来当我接触、熟悉这些地方和这些人之后,发现大队长能办到的事我也能办到,没有什么神秘的。熟悉后就有了规律,规律总结后就成了经验,当这些经验和大数据结合后,往往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邢猛志结束了这次亮相,旁听的丁灿和任明星,向他暗暗地竖了个大拇指。
这些话对禁毒警员们的触动足够深了,支队长和政委脸上漾着微笑,扫过信息中心那些受到打击的技侦,他们的骄傲在这位辅警面前已经土崩瓦解,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并不是单纯地让这些天之骄子颜面扫地,而是告诉他们去如何重拾信心。
触动最深的要算武燕了,支队并不是铁板一块,年龄差别、内外勤工作性质差距、不同学历人员的素质差距,除了支队长拍桌子骂娘震慑,一般让那一拨人心服口服不容易,可今天有人做到了,他就在眼前。看到邢猛志踌躇满志和微笑,武燕下意识地“啪啪”鼓了两下掌,然后怔着的警员一个接一个,一声接一声,瞬间都鼓起了掌。
掌声,把一点都不谦虚的邢猛志淹没了……
囚徒两猜疑
再高明的追踪和盯梢,哪怕贴靠侦查也有缺陷,缺陷就在于,你知道其然,未必知道其所以然。
中午时分,观测点的马汉卫和周景万吃着盒饭,把外勤辛苦追踪的信息又梳理了一遍,信息可以一言以蔽之:今天的葛二屁车上多了一箱货,去见了一个人,又去打了一个人,然后这打人的和被打的,现在神奇地正坐在一家川味餐馆里吃饭。
“和咱们办过的所有涉毒案例都不一样啊,那些人能多低调就多低调,这俩货,实在是……”马汉卫无从形容了,涉毒的嫌疑人有个共性,那就是狡诈,一逮着就是重罪,环境和条件早把一个个贩毒分子训练得其狡如狐,等闲你根本摸不着他们的脉络。
“还真不好下定论,说他们愚蠢吧,反侦查手段玩得怪漂亮呢;说他们聪明吧,这满大街找着打人收拾人的,有一个打110非把他们拘起来啊!”周景万道,这明显不是涉毒嫌疑人的风格。
“所以咱们老跟在背后不行,最起码也得个贴靠侦查,尽量缩短距离,否则就看着也不知道人家究竟在干吗,出货可就一刹那,想抓到现行太难了。”马汉卫道。
单纯查毒好办,吸食人员就是现成的线索。可要往毒源方向查就难了,除非抓到重要嫌疑人,除非抓到大宗毒品,否则单凭点口供和目击,根本拿不下嫌疑人。
于是这几个冒头的,让禁毒支队反而投鼠忌器了,周景万吃了一嘴饭,倒吧唧了好几声,难得他都快消化不良了。
马汉卫若有所思道:“周队,派个短期化装侦查我觉得有必要啊,咱们队里……”
化装侦查,传说中的卧底,这并不神秘,缉毒警里有一小半都出过这种短期任务,或是诱捕,或是诱线索。但这一例不一样,连天平招募过大量的吸毒人员,无形中把缉毒警可能贴靠的渠道给屏蔽掉了。他摇头道:“要能用,估计支队长早下手了,我总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这些,不只是那个黑客,我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对方的预料中。”
“您觉得有内鬼?!”马汉卫愕然道,不敢相信这个说辞。
“有点怀疑,我说不清这种感觉,我们这行不能太过相信直觉,但也绝对不能忽视直觉,贸然用这一招万一被识破,那就更被动了。”周景万道。直觉的不确定让他不敢考虑使用贴靠拉近距离的侦查方式,毕竟那是一伙毒贩,稍有差池,那都是性命攸关的事。
“咦,这不有个现成的吗?”马汉卫道,脑子里冒出来个合适的人选。
“呵呵,等你想起来早误了,我让燕子试探过了,不行,他很反感。”周景万道。
“反感?!也是,当坏人为钱卖命,当警察为信仰拼命,这当临时警察的,不管拼命还是卖命,都给不了人家理由啊。”马汉卫道。
这像是触到了周景万的心事,他忧心忡忡地低头吃着,明显食不甘味,只顾着嚼饭,都没有吃菜……
找着了王八不愁见不着乌龟,谁也没料到那位“失踪”的波姐根本没离开本市,反而从郊区东城角村钻到了市区菜市场,她的行踪以及个人资料随着追踪外勤的汇报,摆到了会议室案情桌面上。
武燕送进来的,她和支队长说:“已经确认,这个绰号波姐的女人叫董小花,组织赌博的就是她,连天平最后一个电话联系的也是她,有组织卖淫的案底,被判过一年半劳动教养,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这女人得有多重啊?”贺炯瞅着监控照片,问了句不相干的问题。
“二百六十多斤,患过脑腺体疾病,激素治疗后就越来越胖,有关联的医疗档案……这儿可能有您感兴趣的东西。”武燕翻了几页。贺炯仔细看看,眼睛睁大了,愕然道了句:“七月份查处的网络赌博案里,她也被牵连到了,疑似出分人员?”
出分是收取赌徒的赌资,兑换成虚拟电子货币用在网上赌博,相当于赌博“洗码”最低阶层的那一类人,是庄家和赌客之间联结的重要一环。
武燕解释着这种网络赌博犯罪,问到案情时,她却无奈道:“办案的四分局对其进行了刑事传唤,不过这个女人肥胖加上严重哮喘,不符合羁押条件,所以分局没有采取强制措施。”
“哎呀,都是些什么事啊,肥胖都能成为逃避法律打击的理由?”贺炯郁闷地扔了资料问道,“查清他们干什么了吗?”
“就见了个面,外勤不敢靠太近,只发现了见面的董小花,这俩上蹿下跳的是干什么啊?办贩毒案我也不是一天两天,把我给整糊涂了。”武燕道。
支队长翻着白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吃饭……燕子啊,今天对你应该有触动吧?论经验,他们肯定不如你;论技术,他们肯定不如信息中心的同志。但是,人家只是把经验和技术结合到一起,一下子就柳暗花明,你想想多简单啊,数据就搁在那儿呢,让我们傻找了好几天……嘿哟,这几个小家伙,给咱们好好上了一课啊,说你呢啊,别吊儿郎当不当回事,一名好警察震慑罪犯的不仅仅是枪口,思维里同样要有能洞穿罪犯的子弹。”
武燕不敢反驳,不过也明显听不进去,等沉浸在反省中的贺炯回过神来,武燕早溜了,比他快一步奔向食堂。支队长气得鼻子哼哼了两声,现在看自己麾下的警员,咋看都不顺眼了。
支队的食堂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午餐最丰盛,一份米饭能配七八样可选的菜。武燕端着满满几样荤菜的饭盘坐到邢猛志一桌对面时,把正吃着的丁灿、任明星给结结实实惊了下,燕子姐姐的饭盘里红烧肉、辣子炒肉,加上茄子肉末和排骨,比任明星的饭量只多不少。
“有点眼色没有?这么看美女啊?”武燕瞪眼挑眉,不客气地道。
周遭几位警员哧哧一笑,脸侧过一边了。丁灿赶紧低头道:“哦,对不起,非礼勿视。”
“非礼勿听,一边吃去。”武燕道。
“哦,好嘞。”丁灿迫不及待,端上餐盘就跑。武燕一瞪任明星,任明星同情地看了眼邢猛志道:“兄弟,我实在是看不出你是要脱单,还是要脱层皮,保重啊。”
“滚!”武燕笑骂了句,把任胖子也给唬跑了。
剩下邢猛志了,吃着、嚼着,无语地看了武燕一眼,默不作声地吃着,像是对她根本不屑一顾。
终究还是城府不深的武燕憋不住了,吃了几口启着话端问道:“我就提了一句可能性,你不至于话都不跟我说了吧?”
“你知道为什么支队长不吭声,周景万也不亲自说,非要通过你说吗?”邢猛志幽幽地问。
“嗯?”这一句倒把始作俑者给问住了。她愣着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傻大姐,说话不过脑,说错了也没人能跟你计较。”邢猛志道。
一句话又把武燕气得噎喉瞪眼了,硬生生地把怒气憋回去了。
“周景万根本当不了家,当家的支队长不会担这个责任,如果我听你们的蛊惑,真傻了吧唧和嫌疑人接触,那才是最大的无组织无纪律。”邢猛志道。
“啊?你怎么反过来教训我了?好像你一直有组织有纪律似的。”武燕哭笑不得了。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哪怕你的初衷是好的。在基层,一些事真的很硌硬人,有时候辛辛苦苦抓到了嫌疑人,一扭送派出所,基本就成了他们的功劳;有时候没人扛的烂事、破事,总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给扣到辅警脑袋上。唯一的原因就是,我们是警务辅助人员,临时工,好打发。”邢猛志道,表情看不出想法。
这话武燕就不入耳了,她愤愤道:“我用我的人格保证,我没安这个坏心眼。周队不会,其他人也不会,你说的是极个别的情况。”
“对,你们一个个处分背得都快站不直腰了,我相信你是个好警察,周队、马哥,都是。”邢猛志道。
武燕无奈道:“你的评价标准,不是能犯过错误的才是好警察吧?”
“嗯,脑子都不太好使的人,一般才会干好事,所以也更容易犯错误。”邢猛志道。
武燕愤愤地“呸”的一声把嘴里的肉皮吐了,瞪眼叱着:“你是故意刺激姐姐我是吧?”
“不算故意吧,顶多成心。”邢猛志针锋相对,慢悠悠地瞪上了眼。
这一对是针尖对麦芒,横样对凶相。瞪了片刻武燕吃不住劲了,低下头,恶狠狠地吃着,吃得咯吱咯吱直响,那是霍霍磨牙呢。
“如果你静下心来,不把案子当成你唯一的一件事,不要把案子和你的个人荣辱联系得那么紧,我们就可讨论一下。”邢猛志道。
“案子本身就关联我们全队的荣辱,现在我心里全是案子,不像你们,根本不当回事。”武燕道。
邢猛志笑着反问:“那为什么你们撞得昏头昏脑,而没当回事的却找到了线索呢?一次是巧合,两次还是巧合?如果还有线索呢?”
“嗯?”这个提醒把武燕给刺激到了,邢猛志且吃且道:“我们刚才还在讨论,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件事太纠结、太一根筋了,反而会蒙蔽你的眼睛。我当警察的时间没你长,受警队的教育不多,但反过来,经验没准儿会变成累赘,共性没准儿会变成通病,在特定的案件里,说不定就被困住了。警察只有一种性格,纪律和服从;而犯罪,有成千上万种。”
“你什么意思?”武燕愣了,没太听明白。
“意思是,从警察的角度,无法洞悉犯罪的全部,甚至连部分都有难度,贴靠侦查的思路是正确的,无论用哪种方式解决,都离不开准确的信息。我这两天查过禁毒支队抓获的涉毒嫌疑人,百分之九十左右都是顺藤摸瓜,通过吸食人员的交代抓到的毒贩。有几例抓到贩毒嫌疑人的,都是顺着线索追踪的老办法,线索的来源有两种,一种是线人,一种是化装侦查的自己人。”邢猛志道。
“哟嗬,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还用你说啊,要能上我早就上了,不像有些人光会嘴上说。”武燕愤愤道。
邢猛志嘿嘿一笑,提醒道:“大姐你想过没有,大部分涉毒案里,嫌疑人会把行为习惯退化到原始的模式,拒绝网络,深居简出,甚至连通信都沿用最原始的面对面方式。而毒王呢却很反常,除了危害性,其反侦查水平也有了质的飞跃,甚至连葛二屁这样的街头混混被他们一打造,瞬间提高作案水平了,您难道对此没想到点什么?”
“什么?”武燕眉头一皱,又被问住了。
“葛二屁傻,这是真的,但要说连天平也傻,就不应该了,这其中有两个问题:第一个,同伙或者间接的同伙——孔龙、秦寿生、黑标、毒强等几个关键人物落网,怎么可能都不咬他,或者都咬不出他来?不至于人格魅力大到让人死心塌地啊。第二个,这些同伙的涉案都是事实,尽管我们没有证据,但足够在我们这儿留下嫌疑,理论上应该猫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才说得通,可这么上蹿下跳的,甚至昨晚的货都有可能是他们出的,这用意何在呢?不过几万块钱的生意,至于拿上小命换吗?”邢猛志道,眉头也皱起来了。
到用脑的时候,武燕果真觉得自己拍马难追了,她想了想,嗫嚅道:“是啊,一般被抓着的嫌疑人,都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所有事都推出去,恨不得把自己同伙和老大咬到死得不能再死,这几个货好像真变性了,连秦寿生都挤牙膏了,明明个新手嘛,审得我们都头大了。”
“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你如果想试试,我告诉你。”邢猛志道。
“什么?”武燕兴趣来了。
“你看啊,黑标和毒强都是吸毒人员,可能在教唆这些人的时候,老大就预料到了今天的结果,这些人警察都没法处理,一身脏病再加上毒瘾,关几天还得放人。而下面像孔龙、秦寿生这号中间商,是被毒强、黑标这类人控制的,只要着了道上了贼船,就只能跟着他们走,对吧?”邢猛志问。
“对。”武燕点头,实际情况应该是这样。
“那问题就来了,秦寿生的涉案有证有据,已经成为事实,面临的肯定是贩毒罪名;黑标和毒强,本身是重度吸毒人员,就有点罪对他们也没治,可为什么这两类人,都不约而同地咬着不交代呢?特别是秦寿生,我们扮‘毒贩’和他接头,他脱口就是平哥,后来倒不说平哥了,问题在哪儿?”邢猛志问。
“废话,你问我,我问谁去?”武燕怒道。
“问自己啊。”邢猛志敲敲自己的脑袋,提醒她道,“宁愿扛着罪名不吱声,那只有一种可能,是什么?”
“有更大的余罪隐藏着?”武燕脱口而出,邢猛志点点头,以示正确,武燕旋即反驳,“证据呢?没证据都是猜测,顶个屁用。”
“呵呵,所以我刚才告诉你了,一件事太纠结,反而会蒙蔽你的眼睛,我还真有证据你信不?”邢猛志问。
“哦,证据在天上吗?”武燕翻着白眼往头顶看。
“证据在案卷里,你们可能错过了,你不是老瞧不惯鲁队、田队吗?给你个羞辱他们的机会,我刚才看执法记录仪,他们问讯毒强的时候……你自己看。”邢猛志提醒着,武燕拿着警务通手机,连接着专案组文件目录,放着张强毒瘾上来了,正丑态百出地求着:“给抽一口,你说我干啥我就干啥了,别说敲他了,弄死他的事我都认……大爷大爷,您就给一口吧……”
连放了两遍,武燕看迷糊了,愕然问:“就这个?没什么稀罕的,毒瘾上来的人什么都能认,是不能作为证据的。”
“注意语气,别说敲他了,弄死他的事我都认……这是肯定句,在毒瘾犯了的急切情况之下,迸出来的肯定句,有没有可信度?恰恰说的齐四,齐双成,马哥的线人,已经数月没有消息了,假如,秦寿生也参与过此事呢?”邢猛志道。
“不可能吧?”武燕苦脸了,这可是杀人灭口啊。
“可以借别人的手贩毒,为什么不能借别人的手杀人?没有比这个再好的投名状了,秦寿生黄牛出身,干这活轻车熟路,渠道做得比谁都好,对这类重要分销商的控制非常重要,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手段了。”邢猛志道。
最好的手段就是让他背上杀头的罪名,换一个死心塌地。武燕却是不敢往这个方向想,人性得恶到什么程度才能办出这种事,但一想又觉得有无限可能,齐双成是线人,万一败露,十有八九得被人灭口,如果灭口的事真有几个人参与了,那这几个自然而然就成铁板一块了。
“第二个问题,明知道涉案还在上蹿下跳,又是这么个风口……”邢猛志道。
话还没说完,武燕腾地起身,二话不说奔着出去了,饭都不吃了。
邢猛志稍有郁闷地看了匆匆而去的武燕一眼,他第二个问题还没说呢……
低头是水泥床,抬头是钢筋网,平视是带窗铁门,仰头是二十四小时不熄的灯光。
封闭的环境久了,从最初的恐惧和紧张中脱出来之后,心也就淡定了,反正也没治,只能认命喽。
当听到铁门开启的时候,秦寿生迷迷糊糊正做着梦,梦里和女朋友在湖心船上卿卿我我,正商量着婚事宴请的细节。当听到喊声时,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省得自己身处的环境,和第一次进来相比条件好多了。
单间,二十四小时有巡逻,连说话的都没有,他都有点怀念号子里十几个人聊天打屁的时光了。
出号子,戴上手铐,跟着管教垂头丧气走着。已经习惯狱中生活和偶尔被提审的他,心情已经没有波澜了,顶多对三年、五年,或者再久一点才能出去的事有所憧憬,只可惜太遥远,遥远得他都不去想了。
对,这在审讯学里叫心理周期性稳定,是指嫌疑人和警察的心理较量上,形成一种阶段性的平衡。警察不可能挖出一个人心里所有的阴暗,当然,嫌疑人也不可能闲着没事,告诉警察自己干的所有坏事,只要交代的足够让警察结束审讯,这其中微妙的平衡就达成了。
当秦寿生坐下时,周景万很确定这嫌疑人是这种情况,他瞄了眼做记录的武燕一眼,示意马汉卫开口,两人是得到武燕的信息匆匆赶来的。对秦寿生的审讯其实已经告一段落了,在没有补充侦查到新的犯罪事实前提下,秦寿生估计也不会再多交代什么了。
“姓名。”
“秦寿生。”
“年龄。”
“二十七岁。”
“里面生活怎么样?”
<div class="contentadv"> “还行。”
“看你心理现在挺稳定的,我们要告诉你个好消息啊,很快你女朋友刘淼淼就可以探视,你们就可以见面了。多好个姑娘啊,你说你咋这么不长进啊。”
“唉……”
“我们知道你有很大的被胁迫的成分,对你给予同情和理解,凭良心说,从犯事到现在我们没有亏待你吧,该送医院该家访都没耽搁,看你现在身体棒棒的,肯定是吃得好睡得好了……”
“唉……”
马汉卫跟秦寿生扯了足有十几分钟生活、理想、爱情,把秦寿生听得唉声叹气、悲喜交加,不过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在他有气无力的懒样子出来时,马汉卫心里暗笑了。
那是一个人心理状态最松懈的时候,这个时机,周景万准确地把握到了,沉声问道:“跟你核实点事,都这份儿上了,就别瞒了啊,没啥意思。”
“我真都交代了,几百颗,真没了。”秦寿生说道。
“不是贩毒的事,其他事。”周景万道。
秦寿生表情一愕。
周景万捕捉着这一刹那的变化,声音低沉、恶狠狠地问道:“齐四齐双成是怎么死的?”
秦寿生表情不可掩饰地剧变,像陡然被人扔下地狱般的惊恐写到了脸上。
“毒强参与了吧,他一吸毒的,瘾上来可是什么都说啊,真以为能瞒得住啊。”马汉卫幽幽地道。这句猜测的话,被他用肯定句说得仿佛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足足几分钟的静默,周景万和马汉卫两眼如炬盯着,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而根本不吸毒的秦寿生却像毒瘾发作一样,先是额上的青筋乱跳,旋即是脸上的肌肉在抽,跟着全身在抖,豆大的汗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头上冒出来,两只手痉挛,抖得铐子叮当直响。
错不了,知情!
哪怕还没有开口,已经给出了答案,对于线人的失踪,支队判断有可能是被灭口,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和这个貌似胆小如鼠的秦寿生有关联。武燕此时不仅仅惊讶于此,更惊讶的是,那位从只言片语捕捉到端倪的邢猛志,她越来越好奇,一个人究竟要经历什么,才会有如此的眼光,每一颗思维的子弹都能准确击中罪犯的标靶……
毒贩显余罪
时间:四个月前六月中旬某天。
地点:未知。
秦寿生蜷曲在车后备厢里,艰难地挪挪酸痛的腿,心里涌起的巨大恐惧让他被捆着的手不时地痉挛。他被人揍了半天,又在车后厢被塞了不知道多久,对于即将到来的未知他不敢去想,可却忍不住会瞬时想起江湖传说的只言片语,比如欠钱被关在笼子里饿到脱形,比如赖账的被人敲断脊骨或者剁指抽筋。他没有亲眼见过过程,可他目睹过结果,有个前一天还开着奥迪的哥们,再见时已经坐到了轮椅上,据说欠二十万被人敲脊了,一锤五万,二十万正好不死落个残疾。
而他,欠平哥连本带利足足四十万了。
这一刻他想起了很多,像一个弥留之际的人一样,后悔自己不该染赌,或者会反过来恨自己,为什么孤注一掷却押错了注,悔意和恨意间,偶尔还会有点狠意,他在恶狠狠地想着怎么翻盘、怎么逃出去。
那仅仅是一个瞬间,眼被蒙着,手脚被捆着,嘴被堵着,想翻身都难,别说翻盘了。
又一阵颠簸之后,车停下来了,他听到了关车门的声音,然后后备厢开了,一股子新鲜空气涌进来,让他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他感觉到脚上的绳子被割了,然后有一只大手把他提出了后备厢,他使劲地挣扎着,嘴里“嗯嗯”要说话,不过挨了两脚,被人拖拽到了一个地方。
“噌……”头套被摘了,他激灵一下,吓得腿一软,一屁股坐地上了。面前一人手脚被捆着,满头满脸的血,斜斜地靠着墙呻吟,带他进来的两人一个认识,黑标,是平哥的打手,另一个满脸胡子,比黑标看上去还恶,似乎是平哥身边的一个。他“嗯嗯”急着要说话,那位大胡子示意了下。黑标笑吟吟蹲下身,摘了他嘴里的堵物。
“标哥,我还钱,你放了我,我马上还!”秦寿生急得哭出来了。
“催了你五次,早这么好的态度,不就没事了,你说你都骗我五回了,第六回能是真的?”黑标不屑道。
“标哥,我是猪油蒙心了,这次真还,马上还,我回头卖房子。”秦寿生哭着道。
“晚了,老板不缺你那俩钱,今天是要命,不要钱。”黑标道,起身顺势蹬了秦寿生一脚。秦寿生脸贴着地声泪俱下地哭着,是吓哭的,不但吓哭了,面前那个满脸是血的人眼睛还在动,这在恐怖片里才能见着的场景,早吓得他小便失禁了。
“兄弟,送你上路啊,有遗言没?”大胡子道。
秦寿生一听,吓得闭上眼要喊救命,可喊出来却都是“啊啊”“嗯嗯”的颤音,片刻好像没冲他来。他睁眼看,却是应急灯下那大胡子在对着满脸是血的人说话,那人挪挪脑袋,有气无力地吐了一口,嘴角溢着浓稠的血。
“没遗言就对了,你活着受罪,我超度免费,黄泉路上别恨哥。”
大胡子回头一示意,黑标蹲下来,朝秦寿生脸上扇了一巴掌。还没开口,秦寿生急得哭道:“我还钱,我真还钱!”
“闭嘴!”
“嗯,闭嘴。”
“两条路啊,墙角有个坑,你俩做个伴,这要命的事你都看见了,可能留你的命吗?”
“啊……呜……标哥你饶了我吧,我真还钱,我真能还上,我什么都没看见……”
“闭嘴!”
“嗯,闭嘴。”
“还有条路,想活命吗?”
“想,想……”
“欠条给你,钱不用还了,不过你得把命押上。”
黑标掏着刀,割了秦寿生绑手的带子,拎着他坐正,刀往他手里一塞,一指靠墙的血人划下道来了:“去,结果了他,欠债一笔勾销。”
“啊?!”秦寿生吓得一激灵,刀掉地上了。
“啪”一个耳光,黑标龇牙瞪眼吼着“捡起来”。那大胡子掏出一把枪,在“嚓嚓”试着枪机,吓得秦寿生战战兢兢捡起了刀,在黑标的威逼下,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血人。
“我……我……我不敢……杀人……”秦寿生哆嗦着,裤腿滴答着湿迹,又失禁了。
“四十万,买你两次的命都富余,上啊,朝他脖子上戳一刀。”大胡子诱导着,秦寿生刚一迟疑,又挨了一耳光。
这货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黑标更狠的手段出来了,拿着手机放到了他眼前,这一下可刺激到穴位上了。秦寿生看到有人坐在他家里,和他女朋友坐在一块,是毒强,朝着摄像头阴森森笑了一笑,那笑惊得他后背一阵发麻。
啊……咬牙切齿,撕心裂肺的苦痛和恐惧让秦寿生举起了刀,可同样是恐惧让他持刀的手僵在身前,下不去手。
身后的大胡子看准了时机,抬腿一蹬。
“噗……”愣着的秦寿生胳膊肘一动,不由自主地戳出去了一刀,一声闷响,直刺进了血人的颈部。那人头一歪,秦寿生吓得一缩手,热乎乎的血喷溅了一脸一身。颓然坐地的秦寿生嘴张着,气喘着,手抖着,浑身抖如筛糠。眼见着那人痉挛着渐渐僵硬,他嘴里发着不可名状的声音,不像人类,而像野兽的嘶声……
此时,密闭的审讯房间,秦寿生脸色煞白,额上挂着豆大的汗珠,仿佛又经历一次一样,艰难地讲完经过,然后整个人像虚脱一样瘫软在审讯椅上。
谁也没想到,真相一直就在这位貌不起眼的小毒贩手里,那令人发指的罪恶听得审讯员都一时怔住了,失声了。失踪的线人确实是被灭口无疑,可没想到是被这样虐杀,而且还成了另一名罪犯的投名状。
马汉卫手里紧紧攥着笔,不小心“嘣”一声折断了,断笔一下子刺进了他的手心,见血了,他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拳头。周景万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的腕子,让他冷静,捋着思路提问道:“埋尸地点还记得吗?”
“我是被蒙着眼带到那儿的,走时又被他们扣上套子带走的。那儿有个提前挖好的坑,他们逼我把齐四埋进去的。”秦寿生有气无力道。
“你知道是齐四齐双成?”周景万问。
“我不知道,是后来,他们老提醒我杀了齐四。”秦寿生道。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贩毒的?”周景万问。
“嗯。”秦寿生应道,头不敢抬。
这是犯罪组织的驭人之道,血都沾了,还有什么不敢沾的?
可更大的问题是,从头至尾,主角连天平都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现场。周景万和马汉卫思忖到了这位大哥的厉害之处了,什么都是他指使,可偏偏没有任何证据、任何目击者,那些不管是被钱,还是被毒品驱动的手下,在心甘情愿为他做这些脏事……
审讯在继续着,又是一个难熬的黄昏,枯坐在支队会议室的贺炯、谭嗣亮政委浑身发僵地盯着远程侦讯的回传视频,几个小时都未动过。以他们的经验可以判断出秦寿生知情,却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一个犯罪情节。
“好家伙,这是一石数鸟啊,用齐四坑了咱们两员大将,再用他的死把秦寿生绑到贼船上。”谭政委心有余悸地道,哪怕打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么恶毒的计谋。
“你们俩,这算是千里马失前蹄,还是马大哈啊?”贺炯沉声问。
被通知回来观摩的鲁江南、田湘川两位队长站起来,羞愧地低下了头。心里懊悔万分,一千个一万个没想到,在自己的眼皮子下面漏掉了重大线索。
“对不起,支队长,是我们疏忽。”鲁江南轻声道。田湘川补充道:“我也是,疏忽了。”
“我没空收拾你俩啊,马上分头走,一头组织警力回溯犯罪经过,寻找藏尸地点;另一头掏掏黑标和张强,一定要尽快找到藏尸地点。今天就办这事,一定要办喽。”
贺炯黑着脸安排道,两人得令而去。谭政委起身关上了会议室的门,回头提醒道:“如果找到,怕不怕惊动连天平?毕竟是命案。”
“不会,手不沾血就要人命,这是个职业犯罪的啊,就现在抓住他又能怎么样?人是秦寿生一刀结果的,顶多黑标和大胡子帮凶,有他什么事?那个大胡子,应该是老鬼吧?”贺炯瞪着眼,捋着中断数月的思路,现在因为齐双成的准确死讯接续到一起了。
他喃喃道:“估计差不离,齐双成是最早提供蓝精灵线索的,换句话说,他‘出卖’的是老鬼和麻子。九队最早介入追踪,没想到抓捕时给的是错误线索,这应该是齐四被发现,在胁迫下给的假消息。之后他被灭口,老鬼、麻子不知所终,蓝精灵由此坐大成了气候,大手笔啊。我相信省厅和部里对毒源可能在我市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黑金、暴利和恶性犯罪是共生的啊。”
“咝,他们一直藏得很深,我们疏忽了几次,咦?谁想到这儿的?怎么突然大周去提审秦寿生了,我都以为差不多交代完了。”政委道。想起了这茬儿,是今天突然间就翻盘了,本来以为秦寿生交代得差不多了,谁承想和他隐瞒的罪行相比,所有的交代都是毛毛雨,现在才明白,这个货为什么宁愿坐牢也死活不敢在外面。
“武燕。”贺炯道了句。
“不可能。”政委立时反驳,那姑娘是靠拳头混的,不靠脑袋。
“还就是武燕,突然间一下子变聪明了,午饭后跑我这儿来说,可以借别人的手贩毒,为什么不能借别人的手杀人,没有比这个再好的投名状了。控制一个人最好的手段,没有比背上个杀头的罪名更让人死心塌地了……而且秦寿生表现得怪异,又是吞毒,又是装死,事一败露又是死活要坐牢,可真开始审讯,又遮遮掩掩不说清了。所以她判断,秦寿生的心结还在,都这份儿上了心结还打不开,那只能是个死结了。”贺炯道。
貌似简单,但要在纷乱繁复的信息里找到那种不是证据、不是线索的信息,谭政委可不觉得武燕能办到。他滞滞盯着贺炯,贺炯回问:“看我干什么?”
“这是有高人点拨啊,支队长,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这位高人对犯罪那种天生的直觉,要远超你我啊。”谭嗣亮道。
“以我的经验,大凡天才命途都多舛,而且很不好打交道啊。”贺炯眼前浮现的是邢猛志在这间办公室里激扬讨论,每一次都让他惊艳的情景。
两人肯定判断得出,信息来源在邢猛志身上,连鲁江南和田湘川两位队长都忽略的信息,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到的。这种奇曲诡异的嫌疑人关系,能像这样联结起来,那可不是警务里能学到的,包括经验也不能。经验一旦遭遇特例便会失效,就像根本不敢想象性格懦弱的秦寿生还背着命案一样。
“这小子是个心里做事的主儿,这几天一直待在这里。”政委惊醒道。其实邢猛志一直就在这间会议室里,站在支队长的视角统观着全局,想到此处,他好奇地看着贺炯,似乎觉得这是别有用意。
“是啊,他就一直待在这儿,同样的信息在不同人的眼里,认知肯定有高低之分。我们离开一线太久了,在认知具体的犯罪情节上,要远低于他的眼光和思维。”贺炯道。
话题,又纠结在这里了,又指向了同一人,而且又联想到了同一件事,其实都想绕开或者回避这种事的发生,可有时候就邪门了,你越想绕开,还越绕不开。
“那还等什么?支队长啊,在打击犯罪的角度,我觉得不是他们对自己的身份有意见,是您对辅警身份有偏见。”政委严肃道。
贺炯一撇嘴不屑道:“这不扯淡吗?我要一碗水端不平,下面早造反了。”
“是吗?如果他们是正式警员的身份,那任务不早压上去了,还纠结什么?纠结的,还不就是辅警的身份?”政委驳斥道。
“这……”贺炯一仰头要辩,不过瞬间萎了,长叹一声道,“唉……危险会随着侦破的深入倍增,要让我这把老骨头顶着枪口刀尖那没二话,可要把这些刚刚涉世的娃娃送到危险里,而且不是他们的本分,我也给不了他们名分,你说这事,可让我怎么办?”
“呵呵,您其实是惜才的心在作祟,担子轻了不甘心,担子重了又怕人家撂挑子。”政委提醒道。
贺炯点点头:“是啊,真撂了挑子,我可追不回来。”
“那就把担子压到最重,不是这块料,你用枪逼着他也出不了头;是这块料,您不觉得越重的担子越是给人家机会吗?危险之于普通人可能是恐惧,可之于有冒险精神的人,那是一种渴望。您要觉得这几位是普通人,干脆早扔到各大队,何必留着呢……唉……我都替你急。”政委刺激了几句,愤愤起身,烦躁地推门出去了。
这等于将了支队长一军,贺炯瞅瞅还在挤牙膏的秦寿生审讯视频,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烦闷到一会儿又出了大院,沿着院子一圈又一圈轧地皮。当得到准确的消息已经定位到大致藏尸的地点时,他这一刻终于下了决心了,只身驾着一辆警车离开了支队……
下午五点,奉成标在强大的审讯攻势下吐露了,不过语焉不详,而且一口咬定是秦寿生杀了齐四。
这一刻起,禁毒支队、刑侦重案大队、法医鉴证中心抽调出来的人员从几个方向往玉泉山一带汇集。
命案必破是铁律,没有谁敢懈怠,第一拨到达指定地域只用了十五分钟。这是位于绕城高速附近,毗邻玉泉山城郊森林公园,开发商建的一个别墅区,再准确地讲,是一片烂尾的别墅楼。墙面斑驳,日晒雨淋了不知道多少年已经风光不再,绕着三十余幢别墅的是齐腰深的杂草,其中不管哪一幢都是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现在技侦的水平也不可小觑,邢猛志、任明星、丁灿、邱小妹一组到场时,这里已经初步找到了方位,那些专业的警员用的是说不上名字的探测仪,探测地底数米深的影像,再加上外围痕迹的检验,寻找的目光集中在中段标着“9栋”的一间联排别墅里。
通过了外围警戒线,任明星忍不住小声嘀咕:“小妹,干啥呢,把咱们也叫上?”
“不知道呀,政委通知的。”邱小妹也一头雾水,莫名地接到命令就来了。她看着屋里人影幢幢中有个熟悉的人,武燕在场,她招手喊了声,武燕闻听朝他们招手。
“不会这么快查到毒窝了吧?”丁灿一拍额头,满脸壮志未酬的神色道,“那样我们就白来了。”
“离开网络你就是白痴,查毒窝要法医来啊?”邢猛志道。
任明星追着邢猛志问道:“猛哥,你觉得是啥?”
“不会是……线人被找到了吧?”邢猛志犹豫道,觉得似乎不应该这么快。
“这像有人住的地方吗?”任明星不信道。
“像,死人住的地方啊。”邢猛志道。
此时已到了门口,武燕给他们分着口罩、鞋套,众人迷糊地依言戴上。地上已经标注几个取证点,痰迹、烟头、风干的血迹而已,几位警员正用一台精致的机器在切割着水泥地面,那一块地面与其他地方明显不太一致,切割打孔同步进行,嵌入膨胀螺栓后,整块的水泥被简易的滑轮给吊离原地了。
“这是块后加的,和地基不是一个凝固层。”
“注意,慢点,起……”
“你、你……搭把手……”
“一起使劲啊,注意别踩到脚下的标志……起……”
随着整块的水泥块离开原位,一股浓重的腐臭冲出来让人几欲窒息,已经腐烂的尸体和泥土粘在一起,露出来的头部是半块森森颅骨。没见过这阵势的邱小妹紧张地“啊”一声喊出来了,抬步就往外跑。丁灿看了一眼,一下子没忍住,胃里翻江倒海就往外吐,他捂着嘴跟着往外跑。任明星反倒问题不大,他只是觉得有点反胃,手遮着眼睛不敢看而已。
“放下,倒过来放……现在开始现场检测发掘,录像跟上,其他人到外围警戒,现场勘查完毕直接运回重案大队……”
戴着口罩的法医面无表情地说着,角落里有人打开了记录仪,两位警察在法医的指挥下开始发掘坑里的埋尸,腐肉、白骨、血衣……这光景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勘查开始后,武燕也退出了这个案发现场。
此时天色已晚,依支队的命令,连打开灯光都不允许,勘查场地窗口都被围起来了。武燕出门寻的那几位,都已经躲到了警戒线外,循着干呕声才找到了车后的几人。丁灿还在呕,黑暗中瞧不清那几位,不过她想也好不到哪儿去。
“没事吧?”她关切地问邱小妹。
“没事,撑得住。”邱小妹声音干涩,肯定不是一点事没有。
“看来你不行啊。”武燕踢踢蹲在地上的丁灿。丁灿断续道:“呃……太反人类了,武姐,我怎么觉得是故意整我们啊!”
“就是啊,非逼着我们阳光大男孩接受这些阴暗东西。”任明星牢骚道。
“那你们以为警察是什么?穿着一身制服作威作福,还是坐在空调办公室里逍遥自在?不是老说你们巡警多辛苦吗?说起我们倒没你们那么辛苦,像这种事嘛,每年总有个十桩八桩的。”武燕道。
“呃……”丁灿呕得更厉害了,任明星吓得不敢说话了。武燕看着一直未言的邢猛志,黑暗中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不过并没有看到他过激的反应,这倒让武燕有点意外。头回见凶杀现场不起生理反应的,那都是百里寻一的奇葩。
“猛子,得谢谢你啊,不是你提醒,这条线索就漏了,真不敢想象居然是秦寿生下的手。”武燕道。
“那也别这么不客气,非让我们来看凶案现场啊!”邢猛志道。
“啊?居然是你?”任明星闻言大怒道,“我说你怎么不吭声。”
“我都说了,死人住的地方嘛,你还兴冲冲来玩。”邢猛志噎了任明星一句。起身的丁灿好奇问道:“几个意思啊?我怎么觉得干得越来越别扭啊?这是我们干的事吗?”
“不是,不过得让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事,干的事有多危险。我们对案情发掘得越深,离危险就会越近,所以从一开始就强调,不穿警服,不随意拍照,不暴露家庭和个人信息。所有警种里,保密性最高的就是禁毒。这是前辈们总结出来的教训,任何疏忽都有可能导致悲剧。”武燕道。
余众噤声了,身处这种境地,态度唯有——无语。
“小妹,害怕吗?”武燕揽着小姑娘的肩膀问。
“怕,有什么用?这身制服教会我的是服从,服从命令,服从上级,服从大局。”邱小妹喟叹了一声。
“你们呢,害怕吗?”武燕问。
“不害怕这个牛,我可不敢吹了。”任明星道。丁灿“唉”了声,遭遇案情最阴暗最反人类的情节,没有恐惧是假的,谁可能想到那些被毒品控制、被暴利驱使的人性能恶到什么程度。
“你呢,猛子?”武燕问。
“什么意思?让我们表态吗?害怕就可以回家?”邢猛志呛了句。
“哟,猜对了,我下面正式向你们,不包括邱小妹,宣布一项特勤组的决定啊。”武燕道,“这是综合案情发展做出的一项决定,我们已经报政委和支队长了,决定让你们三人到三、六、七大队宣教科就职。”
“啊,宣教科是干什么的?”丁灿问。
“基本就是负责禁毒宣传的,组织编撰、刊印禁毒宣传资料,组织一下宣传进社区的活动。”邱小妹道。
“啥意思,撵我们走?”任明星不爽了。
“不是撵你们走,而是考虑到你们的身份,以及办案可能遇到的危险,出于安全考虑才做的这个决定。当然,你们执意要留下,组里也欢迎,不过接下来可能就是最严封队时期,不能回家,不能离队,甚至连电话也不能打。你们考虑下吧。”武燕道。
案情到了关键时期,肯定是越抓越紧,还没到那时期已经有凶杀案情了,这样子还真让丁灿和任明星犹豫了。任明星道:“咋办呢?别说不一定拿到奖金,就是有奖金也硌硬啊!就这画面的冲击力,我估计吃几片安眠药今晚也睡不着。”
“我没事吧,我在幕后。”丁灿给自己找到了留下的借口,他看向邱小妹,邱小妹却没什么反应。这顿时让他也有点萌生退意,怎么觉得自己都像一片痴情喂了狗。
等了一会儿,大家都在不约而同地等邢猛志的回答。好久才听到他意外的一句:“好吧,我回去睡觉了,明天不来上班了,这事我干不了。”
不但说了,而且做了,他没乘车,径直沿着未修缮的土路往大路上走,就那么潇潇洒洒地扬长而去了。更狠的是,这个态度直接影响到了任明星和丁灿,两人略一思索,便追着邢猛志的脚步跟上去了。留下武燕和邱小妹,一个怅然若失未开口挽留,一个咬牙切齿气不自胜……
贺炯得到武燕给的信息时,车已经泊停到了某小区口子上,他挂了电话,怔着思索了片刻,又踱步前行,似乎没受什么影响。
“年轻人嘛,火力猛、脾气旺,偶尔撂挑子很正常。”他如是安慰了武燕一句,其实他现在心里也揣摩不准那几位是怎么个心态,毕竟人心比案情要难猜很多。
视线里出现一个高壮的男人朝他走来时,他驻足了。这位风风火火的老男人赫然是青龙区特巡警大队长王铁路,是周景万的同期警校学员,时运看样不太如意,四十上下的年龄在警中,当处长都不稀罕了,而管辅警的特巡警大队,顶多副科待遇。
有时候水平并不都和级别挂钩,最起码贺炯就了解到王铁路的风评相当不错,在特巡警大队那个不好干的基层把工作干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就比如他现在纠结的人物,就曾出于此人麾下。
“贺队长吧,您好。”王铁路迎上来,一身便装,似乎刚放下碗,嘴里飘过来烟和蒜味。他顺手就递了支烟,贺炯接着点上,抽了一口像是闲聊似的指指:“走走,边走边说。”
“好嘞,您的大名可如雷贯耳啊,电话来了我都吓了一跳。”王铁路道。
恭维开始,贺炯笑着道:“我时间很紧,您呢,又是八小时以外,咱们不客气成不?”
“成,您说,啥事?”王铁路笑道,一副贱皮子的表象,估计是基层练就的。
贺炯吐了口烟,笑了笑问:“没啥事,你见了我并不意外,没你说得这么夸张。”
“一家人嘛,意外什么?”王铁路道。
“如果不意外,应该猜到什么事了,别否认,如果不是管理有方,邢猛志不可能在你麾下待这么久。”贺炯道。
王铁路笑着道:“容易猜嘛,这不就是了,猛子的事呗。”
“那我就直说了,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贺炯道。
“打住,就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情。”王铁路做了个停的手势。
“为什么?”贺炯停下来了,好奇地看着这位同行。
“往前二十年,我会挽着袖子亲自上。往前十年,没准儿我会命令他干什么,可现在,我老了,为人子,为人父母。心事太多了,就不想装其他的事,他做什么,那是他的选择,而我呢,不想在这些事上良心受到谴责。”王铁路道。
“没脱这身制服,良心都免不了被谴责,我就问你一句,他行吗?”贺炯直接问。
王铁路点点头,声音压低了道:“是个坏种,不过很有种,流氓堆里扎堆长大的,路子野。您可想好了啊,学好三年,学坏三天,要换个环境让他本性毕露,到时候反噬一口,那可没谁能扛得住。”
“这么厉害?”贺炯不惊反喜。
“不是开玩笑,这孩子有个老娘拴着,要没这份牵绊野起来,还真保不齐能成什么样子。自己人咱们不说场面话啊,青龙区这片地痞流氓不怕派出所民警,他们就怕那帮辅警,有时候文明执法,对付不了这帮不文明的货,猛子是个中高手啊,一个一个给他整得服服帖帖。”王大队长隐晦地说道。
这些基层执法的猫腻上不得台面,贺炯一笑置之,直道:“鸡鸣狗盗,宵小伎俩,有时候也能派上大用场啊,就比如站在我们警察的视角,有时候真无法理解那些门道啊。”
“不管干什么,我不好奇,也不打听。他的身世也挺凄惶的,老爷子上访十几年没啥结果,早早就去了,守着位老娘过,就这么一个儿子啊。贺支,今天我就当您没来过啊。”王铁路提醒道。
“其实你已经猜到了,我们从警久了也像混迹久了那句话,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不是胆子小了,而是牵挂多了。王队长啊,我来找你就一件事,帮我个小忙,也给你去去心结。”贺炯道。
“您说。”王铁路道。
“邢猛志在你大队的表现,过线的、违纪甚至违法的事,你照直了说,应该不少吧?最起码我就知道又是去自然保护区打猎,又是在抓捕盗窃嫌疑人时不当使用工具。”贺炯说。
“哦,那是轻的,多了,不过贺支话不能这样讲啊,突发案情,对正在实施的犯罪采取有效的制止手段有什么不对?偷老乡几口猪城里人看不算什么大事,可在郊区乡下,那可是一家的财源啊,要命的事。”王铁路辩解道。
“不用解释,我理解,也赞同。但我说的是我们内部的程序,按程序给个处理结果吧,随便挑上点他的事。”贺炯道。
“您想要什么结果?”王铁路愣了,没想到是这种来意。
“开除怎么样?”贺炯道。
王铁路被重重噎了下,噎得他一股子气要发作,要是同级他早戳着鼻子骂娘了。不过他瞪眼看贺炯眼光深邃、波澜不惊的表情时,立时一个惊醒,想通了,然后全身一阵痉挛,一股子莫名的情感袭来,让他很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被王大队长直接表达出来了,他喷着贺炯道:“哦,您可够卑鄙的啊。”
“对于警察这个职业,卑鄙有时候能成为高尚的通行证,因为我们要对付的罪犯,手段更卑劣。你很介意?”贺炯道。
“我当然介意。”王铁路道。
“所以我就专程来说服你,做一个了结。如果可行,木马入城奇兵一支;如果不行,偃旗息鼓再作他想,对他也是个了结。您总不会认为,他是个能老老实实坐办公室的材料吧?就是,也不可能有机会啊……所以,这也是给他的一个机会。”贺炯道。
“好吧,除非自愿,否则你拿枪顶着我,这事我也干不了。”王铁路犹豫片刻,退了一步。
“当然,不是自愿,枪顶着这事也没戏,到时候需要您配合一下,通知的时间戳挂到九月三十日之前,以支队信息中心给你的文本为准。同时需要你在全队公开宣读一下,意思就是,这匹害群之马,被踢出公安队伍了……别的我就不多解释了,如果必要,禁毒局的保密处会和你谈,做好心理准备,说不定你也会被调离原职……留步,不用送我了。”贺炯安排道。
直到作别,王铁路都像发癔症一样傻站着,他根本没送,而且支队长都走出好远了他都没回过神来。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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