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遇故人（二）

过了泗州，渡过淮水，进了淮南东路，便离建康不远了。

        远离官道的一座小镇，此时已近黄昏，小镇没有暮鼓晨钟，镇民依着自己心意作息生活。

        镇上有家客栈，客栈前一块不知哪里的石头，权当做了拴马桩，客栈跑堂的伙计坐在门口支着额头打着盹，掌柜“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珠子，声音似乎扰了跑堂的好梦，听他嘀咕道：“别打了，再打也打不出金山银山来，这破地方，能混个饱就不错了。”

        说完就感觉后面飞来个什么东西，跑堂头一偏，那东西掉在地上“咚”得一声，眯眼看了看，跳起来叫道：“笔架诶，石头做的，掌柜是要杀人灭口啊！”

        喊声引来对面货郎瞧了两眼，“二子不怕，老张头打不着你，老胳膊老腿喽！”

        “滚一边去，”掌柜抬眼“呸”了一声，“犯嫌。”

        货郎挑起货担“嘿嘿”两声，“开个破客栈，人没几个，稀奇吧啦的。”

        “掌柜的，他骂你咧！”跑堂伸了个懒腰站起身，看着夕阳下货郎脚步稳健得消失在了街尽头。

        “撑死喽，还不去干活！”掌柜抬手作势要打，跑堂丝毫不惧，嘻嘻哈哈得朝楼上跑去，二楼靠东两个房间，跑堂的敲了敲左边那扇门，记得是个公子住的，这公子长得好看，人也和善，比那凶巴巴的姑娘好说话，“客官，夜饭吃点啥，厨房有鱼虾，这个季节最肥，还有湖里上来的菱角——”

        “你看着烧几个小菜，我们去大堂吃。”里面却是传来姑娘的声音。

        “诶，好，好。”跑堂的“啧”了一声下到大堂对掌柜挤眉弄眼小声说道：“世风日下嘞，大姑娘滚到小伙子房间里去嘞，那还开两间房做什么，嫌银子多哦！”

        “嘭”，最后一个字刚出口，楼上房门重重打开，跑堂眼中凶巴巴的姑娘狠狠瞪了过来，掌柜的忙一巴掌打在跑堂脸上，“你个花头精，赶紧去厨房传话噻，”又上前抬头对姑娘道歉，“下人不会说话，姑娘大人大量，别跟小鬼头一般见识。”

        “没事没事，”后头跟出个俊俏公子哥，笑着摆了摆手，“我妹子脾气躁，见笑了。”

        “哼”，姑娘翻了个白眼，似乎不欲辩驳，回身伸手扶着公子胳膊，却被他轻轻抽了出来，“我没事，就是累了，这一日躺足了。”

        姑娘眼神黯了黯，转身率先下了楼，“冷公子说没事就是没事了，倒显得我殷勤。”

        百里璟刚进入南边地界，心中憋着的一口气才终于散了，进而经脉中内息如排山倒海的浪潮一般反噬了过去，一时穴位阻滞，口不能言，浑身如同受着刮骨之刑，痛不欲生，可恨喊不出来。

        俩人本一路絮絮叨叨说着石松年的往事，说着汴梁城的九死一生，如果不这样那会如何如何，应该这样便会如何如何，复盘一般，就像还能重来一次似的，可是突然苏不知便听不见身旁那人的回应了，转过看去，却见百里璟浑身僵直，脸色苍白如雪，额上斗大的汗珠浸湿了鬓角。

        而后毫无征兆得，从马上滚落在地，苏不知惶然扑过去，那人已是七窍流血，没了声息。

        那血，是黑的。

        苏不知来不及细想他何时中了毒，只一股脑儿掏出了百里璟给她的瓷瓶，囫囵塞进了他嘴里，手颤着滚落了几颗，沾了灰尘，又被她心疼得捡起，用衣角擦了擦喂进百里璟嘴中。

        而自己内息却是一丝一毫也渡不进去，仿若遇上了一道屏障，她除了等，无计可施。

        苏不知那一刻心慌意乱，害怕极了，她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心意，却原来已是在眼前这个讨人厌的男子身上生了根。

        他会死吗？

        苏不知想到了净空寺大殿上那座金身的佛祖，眼眸微睁，拈花含笑，无论她如何出言不逊，他都始终慈悲得看着她。

        她刚进寺，师父让她跪在蒲团上做早课，那时她怎么说的来着，“我佛慈悲，慈悲在哪里？众生平等？平等在哪儿？”

        师父说一切皆有因果，那时的她梗着脖子冷笑，之后再没有跪过。

        现在，她似乎是有点信了，可是自己种下的因，凭什么让他来承受这个果？

        凭什么？

        她本就是在黑暗中走在悬崖边的人，稍有不慎便摔得粉身碎骨，她不曾见到太阳，她可忍受无休无止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她的寂寞痛苦照得更加荒凉。

        她的心中烧起了一把火，起先没有明着烧起来，不过几缕黑烟几点火星时不时燎一把烫一下，然而此时却添了柴加了油，再也灭不下去，闷在心里越烧越旺，烧得皮肉骨头滋滋作响。

        她知道，这是她的心魔，佛祖又要从她身边收走一个人。

        火焰的灰烬下，埋着一颗小小的种子，它会发芽，长成一株曼陀罗花。

        百里璟醒来的时候，已是在这座客栈。

        住在身体内的巨兽敛了尖牙利爪，剧痛得以平息，他轻轻叹口气，转头却见身旁苏不知抓着他的手趴着，夕阳照进来，她仿佛浴在佛光中，整个人沉静下来，没有了醒着时候的冷肃气息。

        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小姑娘罢了！

        看了半晌见她睡得香，便任由她握着手躺着担忧起来，毒已是发作了一次，恐怕下一次会更来势汹汹，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却只寻到了一个魄冰玉，哎，也不知回去求求师父再给三年行不行。

        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苏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愣愣得看着他，眼睛中血丝密布，倏而意识到了什么放开了手，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

        百里璟接过水杯一时无话，本在心里想好的说辞瞬间都忘了干净，而对面竟也不记得要问他中毒的事，直到跑堂的来敲了门，苏不知似乎元神归位，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

        堂中只他们一桌，这小镇确是人迹稀少，百里璟夹了一筷子鱼，眼睛一亮，比了个大拇指，“不错啊，没想到小地方还能做出这么好吃的鱼来，没有一丝泥腥味儿，苏姑娘，你尝尝。”

        筷子尖的鱼肉刚要夹到人家碗里，百里璟突然又缩了回来进了自己嘴巴，“唐突了唐突了，苏姑娘自己来。”

        苏不知碗递到了一半，见此从善如流得自己夹了一筷子，“等你有空去临安，我请你吃丰乐楼的醋鱼。”

        百里璟“嗯”了一声扒了两口饭，跑堂的上完了菜候在一旁，掌柜的抬了抬眼皮默不作声。

        这小两口怕是拌嘴了罢，这小婿也是，什么不能让让自家媳妇了，夹块鱼还分个你我，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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