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夜入宫闱（二）

“为什么？”曹太后突然笑了一下，突然便不想看见眼前女子天真的眉眼，转身继续跪在蒲团上，是啊，为什么呢？

        是因为当她被畜牲一样同贱民挤在运物的大车上行往北地时，她的好妹妹平安南渡了吗？

        是因为当她被当成妓子一样滚在不同最下等的鞑子兵士身下时，她的好妹妹身旁有苏之昀守护吗？

        是因为她被当成玩物一样发配进浣衣局每日担惊受怕的时候，她的好妹妹吹着江南的春风吗？

        是因为当她的福锦和她一样备受凌辱时，她的好妹妹的掌上明珠，被当成公主一般宠着吗？

        是因为当她终于能够回到大宁享受太后尊荣，却每日思念在中都为质不能宣之于口的孽子时，她的好妹妹享受着礼部尚书因和议之功而为她请封的诰命身份吗？

        为什么，凭什么是她，受这些屈辱的为何是她？

        “好阿瑶，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你以为皇上不想杀你爹吗？哀家只不过提前动了手罢了，你的好阿爹，真是聪慧敏锐，居然能发现兴人和议的意图，他回来同皇上说兴人没有诚意，要取消和议，呵，取消和议，取消了不是还要打吗？取消了哀家怎么回来？皇上又怎么向天下昭示他的拳拳孝心？”曹太后收敛了笑意，散发着在宫中端着的上位者的气息，“皇上自然没听他的，和议继续，再不平的条件，皇上为了不同兴人打仗都接受了，哀家回来了，可是哀家怕啊，怕他把看到的说出来，说出来哀家为兴人生了两个儿子，多可笑，大宁的后妃为兴人生孩子，百姓如何看哀家，皇家威严何在？”

        “所以你杀了他。”苏不知听不懂，怎么就扯上了国政？帝王心术，伴君如伴虎，她本以为同她无关。

        “哀家说了，是皇上要杀他，哀家只是提前动了手。”

        “可是阿娘原本不会死！”苏不知蹲在曹太后身前，逼她看着自己眼睛，“阿娘是你的妹妹，你怎么也能忍心一起杀了她！”

        “傻丫头，”曹太后笑了笑，“充入教坊司和死相比，想必你阿娘也是愿意去死的，至少还能为苏之昀守身如玉，一辈子只做他的妻。”

        苏不知目呲欲裂，这是什么道理？假若阿娘不死，师父来的时候便能带着阿娘一起走了，她还能有阿娘。

        “铛”，苏不知拔出墨渊，只要轻轻砍下一刀，只要一刀，杀死爹娘兄长的人会用自己的鲜血来赎罪，可是，苏不知右手手腕不可控制得疼痛起来，好似手要齐腕断了一样，左手狠狠抓住颤抖的右手，她还能提刀，还能杀了她。

        “杀了哀家，再去杀了皇上，你便报了仇了，你能无声无息潜入慈宁殿中，想必拼着一死杀去御书房也不是难事，哀家甚至可以告诉你他今夜会宿于哪个妃子处，”曹太后抬起头，眼神亮晶晶得仿佛带着点期盼似的，“然后，你会看着全国缟素，山河动荡，大宁动乱，大兴铁骑转瞬便能占领江南，之后不仅北地百姓，南边的这些人，你的朋友，你珍惜的人，你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会沦为乱民，颠沛流离，而你，便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不是的。”苏不知明知曹太后在蛊惑她，可她双手却颤得更厉害了，她知道她不该听，她就应该果断一些斩了她的头颅，可是，她心里清楚她说的是对的。

        “阿瑶，你走吧，既然已经逃脱了，为何还要回来趟这浑水呢，去过你自己的人生，你阿爹阿娘定也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

        “哈哈哈，哈哈哈哈。”苏不知觉得好可笑，她找到了仇人，刀架在仇人脖子上了却居然报不了仇，多可笑，她真是这世上第一可笑之人，第一可怜之人。

        一刻后，慈宁殿佛堂，仍旧是那个孤独的人影坐在蒲团上，珠帘晃动，执刀那人已是不见了踪影。

        一个影子从梁上轻飘飘落下，“娘娘！”

        “告诉宋相，”话说了一半，拨动着念珠的手突然停了一停，而后听她继续说道：“罢了，使人盯着些罢！”

        苏不知出了宫走到了西湖边一间宅邸前，这是座空置的府邸，是前礼部尚书苏之昀的宅子，是——她的家。

        许是主人死于非命，这么好一个地段的宅子归进了凶宅鬼宅一类，城中百姓谈起来，总有股阴森森的味道，什么夜半听见哭声，什么门口见了鬼影，如此正好，苏不知想着，她还能见到家原本的样子。

        可是院中荒草疯长，蔷薇花没人修理已是爬得到处都是，海棠凌乱的枝条看不出原先姿态，池水干涸，连鲤鱼的尸体也不曾留下，就连秋千，也倒了。

        她走上熟悉的石子路，院门敞着，仿佛一走进去便能看见阿娘，举手投足间皆是名门风范，却因着阿爹的宠爱比其她名门多了一分明快，不做作，不顾影自怜，她朝她看过来的时候，眼中藏着小小的宇宙，里面住着金子般的风，香甜的雪，五彩斑斓的月光，绽放千年的桃李，以及明媚的她自己。

        苏不知在院中重重跪下，额头磕在石板上，一下又一下，有什么流下遮住了她的眼，有什么勒着她不得喘息，有什么压着她不得瓦解。

        “阿爹，阿娘，女儿不孝，女儿不孝！”压抑了多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喷涌而出，在这个无人的小院中，苏不知肆无忌惮的大哭了一场，给市井传闻中的鬼故事又添了一笔实据。

        哭过了，苏不知起身，转过头才想起来没跟太后说福锦还在的消息，可想了想，福锦是知道曹太后还朝的，她既然都没有选择回临安，便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的事罢了。

        本还想着去玉剑山庄问问她当年的事，可此时苏不知却不想面对了，她想回净空寺了，她想师父了，她想问问佛祖她不明白的事，看佛祖是否会给她答案。

        出门的时候，便看见了湖边的百里璟，而在他眼神转过来的时候躲进了小巷，看他神采飞扬，看他潇洒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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