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宽心

洞外二人敞开心扉促膝长谈，洞内二人却是相顾无言。

        杨菡虽悲叹嫦娥经历坎坷命途悲惨，但仍有无数疑问充斥心胸想要寻求个答案，她看着一直默然不语的玉鼎真人，思量许久，开口问道：“师父……”

        话才出口，一把蒲扇便伸到她眼前，挡住了杨菡的视线：“今天的闲聊就到这儿，提问免谈。”

        杨菡不过片刻怔愣，立马莞尔一笑，推开眼前的蒲扇，凑到玉鼎真人身边讨好地奉承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此刻徒儿心中有惑，自然是要劳烦师父您了。”她本就生了一副惹人怜爱的好相貌，面上带着虚心求教的神情，偏生语气诚挚中又夹杂着明显的委屈，让刻意板着脸的玉鼎真人无法招架，很快就举手投降。

        敲敲一跳一跳发疼的颅顶，玉鼎真人轻咳一声，伸出三根手指，妥协道：“三个，只能问三个问题，再多你便是问了也不作数。”

        杨菡皱皱鼻子，不满地撒娇道：“师父好小气。”

        玉鼎真人斜睨杨菡，嘿嘿一笑，乐道：“那等过些日子你再问？”

        杨菡自是不傻，谁知道过些日子云鼎真人又会生出什么托辞？她撇撇嘴，低头想了许久，才开口问道：“嫦娥仙子虽然跟着西王母修行数万年，但我看她的修为平平，为何天廷会对她委以重任？”

        “\''弑神仙子\''的名号可不是说笑得来。”玉鼎真人叹了口气，一边轻摇蒲扇，一边回忆往昔，缓缓言道：“在嫦娥还被困在禁地时，天廷便已经派出了大批人马在三界搜寻隐神下落，但那是上古神祇，仙族的精锐根本无力与之对抗。即便是侥幸斩杀一名隐神，仙族却要损失数千修行有成的仙君，这还可以说是死得其所。可更多仙族是在漫长的搜捕过程中，被隐在暗处的隐神还有浑水摸鱼的妖主悄无声息地杀死，那些年死在隐神手中的仙族精英，比之前两场大战中的还要多。”

        “至于嫦娥，一开始谁也没将她放在心上，直到她万年内连斩三名隐神，震惊天廷，玉帝等这才开始注意她。也许是天意使然，嫦娥对神族有种天然的感知，再加之她心细如尘、耐性极佳，又对追捕隐神一事执念极深，对敌时皆是以命相搏。因此，她便是一把最合适的刀，一把对付隐神的尖刀。”

        说到这儿，玉鼎真人话音一顿，不知是想起了何事，脸上神情晦涩难明。沉默片刻后，他半是感慨半是讥讽地继续说道：“谁又会在意一个罪人的感受呢？哪怕她每次杀死一名神族，便会再次经受天罚，痛不欲生。”

        杨菡眼中噙着泪水，悲愤令她不自觉地握紧双拳，呼吸都因为内心翻腾的怒焰起伏不定，许多话如鲠在喉，她怕自己一说话，便会失去理智地咒骂玉帝，咒骂天廷。

        杨菡从来都知道玉帝是个心狠手毒的恶人，对亲妹妹都能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更何况是无亲无故的嫦娥？可她却没想到整个仙族都是这般冷漠无情，嫦娥的付出和牺牲他们视而不见，他们只是把嫦娥当作工具，当作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原本以为天廷这些年漠视三界，只是因为高高在上的玉帝只顾自己的颜面好恶行事，但此刻杨菡才发现，或许在统治三界的这数十万年中，以护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仙族早就已经腐化堕落，遗忘了初心。

        这样的体会让杨菡很失望，一股从心底泛起的无力感席卷全身，她软软地靠着几案，像是问询又好似自问地喃喃道：“这样的仙族，真的能令三界永享太平吗？”

        玉鼎真人并没有听清杨菡的话，但杨菡的异状依旧引起了他的注意。她浑然不觉自己因为玉鼎真人的一番话而道心失衡，她面色发白，双目无神，口中喃喃不停，今日她若堪不破心中迷障，他日必定因此遭受大难。

        “痴儿。”

        玉鼎真人轻声一叹，却如九天雷鸣在杨菡脑中轰然响起，她茫然地看向玉鼎真人，只见真人依旧慢摇蒲扇，他面露悲悯，目含慈悲，竟是露了慈心法相：“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步虚腔起，如仙乐奏响，如法音昭世。那些过去印刻在典籍中的经文仿佛活了过来，它们浮现在杨菡眼中、脑中、心中，原本杂乱的心绪在平和的吟诵声中逐渐平静。她心有所感，待想仔细思量，却又模糊不清一片混沌。

        杨菡知道自己方才因嫦娥的过往感伤自身的境遇陷入了迷障，若不是玉鼎真人出手令她清醒，日后自己定会因这迷障误了修行。

        忘情而至公，得情而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这些说来容易，可真正要达到这个境界，何其难也！那些三界的宠儿，不也做不到太上忘情吗？

        思及此，杨菡平静地问道：“第二个问题，都说神佑三界，那为何他们看不到今日三界的苦难？是因为他们已经厌恶三界了吗？”

        玉鼎真人望着杨菡，微皱的眉头似乎意味着他对这个问题的不赞同。可杨菡毫不退缩地迎上玉鼎真人的视线，她神色平静，眉眼间带着深深的疑惑，她是真的需要一个答案。

        玉鼎真人摇头一叹，视线移向上空，目光好像穿过山洞石壁，望进宇宙苍穹：“对于神族而言，我们的生命脆弱短暂，对于这个三界来说，我们皆是匆匆过客。神自然是要护佑三界，只是我们入不了他们的眼罢了。”

        神族与三界同生，他们出现在三界时，这里荒凉寂寞。漫长的时光中，出现过许多族群，聪慧、机敏、胆小、狡诈……可神族还来不及感受这些生命的喜怒哀乐，这三界中便再也寻不到这些生命的痕迹。或许在神族眼中，这些生命如流星，似蜉蝣，可见却不可寻。

        杨菡心中忽生哀凉意，却听玉鼎真人话锋一转，陡然正色道：“神族既已完成使命，我等修行者，便要接过此重任。神不怜苍生，我等便当慈爱三界，护佑众生。至于是非功过，自有后来者评说。”

        玉鼎真人此话，既是回答杨菡的问题，又是指点迷津。自己的三个弟子，皆有悟性，但因性格所致，又各有不足。有道是慧极必伤，杨菡看似性格活泼，其实最为敏感多思，偏生天性聪敏，许多事她总是积在心中反复思量，长此以往，这些迷障定会反噬其身。杨菡先前的迷思看是为嫦娥的遭遇愤愤不平，又何尝不是因为内心郁结已久的一次爆发？

        杨菡身躯一震，泪意凝于眼底，玉鼎真人的良苦用心她怎会不知？她若仍困囿过往，岂不是辜负了玉鼎真人这番拳拳爱护之情？杨菡正过身子伏地一拜，恳切说道：“师父教诲，徒儿谨记在心。”

        玉鼎真人正欲扶起杨菡，心中似有所感，看向洞外的目光温柔又欣慰。他猛地一挥蒲扇，扶起杨菡，佯装不悦地说道：“你们两兄妹就会哄师父开心，为师平日里说的那些话，你们一个个都不放在心上，哼。”

        杨菡自然明白玉鼎真人此刻作态不过是消解此刻略显沉闷的气氛，细细想来，玉鼎真人平日里总是戏谑不羁，嘻笑怒骂都显在脸上，有时甚至可以大不敬地说一句为老不尊，别说道庭，就算放眼整个仙族，也没有像玉鼎真人这般行事。

        这千余年的相处，杨菡以为他便是这样的性子。

        可今日的玉鼎真人却与杨菡认知中的玉鼎真人大相径庭，收起戏谑面孔的玉鼎真人格外严肃，他看向自己时目光如炬，带着洞悉万事的了然，即便是沉默思索时也是正容亢色，这让杨菡觉得自己师父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玉鼎真人呢？杨菡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庆幸她记忆中的师父是那个恣意欢谑的玉鼎真人，就如同此刻。

        “师父说话好没道理，我和二哥可是一直将师父的话当作金科玉律，从不曾违逆的。”杨菡既然领会玉鼎真人的意图，便也乐得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为师明明就说你们待在山外就好好履行职责，你们还三天两头往这跑，累得我这把老骨头整天东躲西藏，你说，像话吗？”玉鼎真人不停地碎碎念，就好像这事儿真是件大麻烦似的。

        却不想杨菡闻言狡黠一笑，故作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师父是嫌弃我和二哥才跑去玄都玉京躲清静，之前还否认！哼，我要告诉二哥，这回我可不帮你。”

        玉鼎真人神情一滞，他不过胡乱捡了话头随口一说，怎么还惹出这个麻烦事！要是真被那小子知道自己胡乱掰扯的这些话，不管他信不信，必然又要借着这个由头东问西问，这可才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恶，到底谁是师父啊！

        玉鼎真人气咻咻地猛扇蒲扇，打算从“师道威严”的角度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小妮子，却不想杨菡抢先开口道：“师父放心，我怎么会对二哥说这些呢？”

        玉鼎真人悬着的心刚要放下，却见杨菡笑逐颜开，她甚至还递上一杯茶，看似恭谨实则狡猾地说道：“只不过师父之前答应回答我三个问题，现在还差一个问题吧？”

        玉鼎真人心中警铃大作，迟默不作声地向后挪了挪身子，犹犹豫豫地说道：“应该……可能……好像是。”

        杨菡笑得愈发灿烂，但立刻又止住笑容，委委屈屈地说道：“师父也知道我笨，嫦娥仙子说的好多东西我都不懂，师父不如可怜可怜徒儿，容许我再多问几个问题？不多，再问三个就行。”说罢，她期待地看着玉鼎真人，水汪汪的眼眨巴眨巴，模样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三个又三个，三个何其多！玉鼎真人打定主意不再妥协，他索性背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指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只有一个，多了没有。”

        杨菡捂嘴偷笑，又立马膝行上前，说道：“三个不行，那就两个，就两个呀师父。”

        “就一个！”

        “要两个。”

        “一个！”

        “两个！”

        杨戬还未进洞，便听到玉鼎真人与杨菡为了什么“一个两个”争执不休。他笑着说道：“洞外便听到你们的声音，这是打算分果子？”说话的同时，杨戬却看向杨菡，目光询问他们究竟是在讨论什么。

        杨菡见杨戬进来，立马起身迎上前，看到杨戬身后空无一人，便问道：“嫦娥仙子已经回去了吗？”

        杨戬点点头，又看向玉鼎真人，说道：“仙子不放心玉兔在广寒宫中，未能向师父告辞便先行离开，托我向师父告罪。”

        玉鼎真人无所谓地挥挥手，说道：“那小家伙有此机缘也是一桩幸事。”

        杨戬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玉鼎真人，走到桌案前坐下，开口问道：“师父，徒儿心中有一事好奇，还请师父指教。”

        又来？

        玉鼎真人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瞪着杨戬，这小的还没应付过去，大的也跟着掺和，今晚是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有事情问自己？

        不待玉鼎真人托辞回绝，杨菡在一旁抢先说道：“师父可还欠我一个问题，我不问了，让二哥问。”见杨戬不解地看着自己，杨菡三言两语地简述一番前因后果，转头对玉鼎真人甜甜一笑，说道：“师道威严在上，师父，可不要食言而肥哦……”

        一句话把玉鼎真人噎在蒲团上半晌没回过神，这丫头居然反将他一军？他还没上这招呢！失策，失策啊……

        杨戬执扇掩口，偷偷暗笑，却也并未推辞，他趁玉鼎真人还没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师父，神兽白泽与您有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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