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妾心如暮(四)
苏鄞屋子的门没有关,初冬的晚风吹进屋里,将一室的温暖吹走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刘长虹睨向王德,冷笑道:“亏得路上你还替他说好话,王德,你瞧瞧他,可是有一点忏悔的意思?如若不重重责罚于他,如何同杨首辅交差?”
王德在刘长虹与苏鄞之间看了一眼,正欲开口劝苏鄞低头服软的时候,苏鄞开口道:“奴婢甘愿受罚。”
“苏鄞,你这是何苦?”
王德去瞧苏鄞,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眼中有怜悯之意,“我知你向来是个懂事知趣之人,咱们司礼监与内阁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就连老祖宗同杨阁老也是面上客客气气的,你何苦去惹怒杨首辅,他与那前朝公主的事与你又有何干?”
苏鄞不说话。
刘长虹自己给自己到了杯茶,然后一饮而尽,他的眸光随着忽明忽暗的烛火若隐若显,尖细的嗓音再度响起,“王德,你也不必问为何,这不明摆着,他是铁了心要出人头地。”
他放下茶盏,行至跪在地上的苏鄞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纵有凌云志,又无脚下根,苏鄞,你不会以为将所有的宝压在谢婉的身上,就可以保你此生荣华富贵罢?”刘长虹缓缓低下身,目光嘲讽地瞪着他,冷讽道:“她和你一样,在这后宫之中都是没有根的人,不过凭着容貌在主子面前有了三分脸面,我倒想看看,你们能翻出什么样的天。”
苏鄞似笑非笑,缓缓道:“是吗?”
“自然。”
刘长虹站了起来,面上露出讥讽的笑意:“来年开春,咱们内廷也该为主子张罗选秀的事了,任凭谢婉是天仙般的容貌,在这姹紫嫣红的后宫,又能得多久帝王宠?届时没了帝王恩宠,她那样的身份又能活多久?”
苏鄞眼里的光晦暗不明,不等刘长虹让他起身,竟然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盯着刘长虹。
他本就是七尺男儿,这一起身比刘长虹还高出半个头,气势赫然而至,“刘秉笔不是来责罚奴婢的吗?何必同奴婢说这些,奴婢听不懂。”
刘长虹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挑眉道:“司礼监少监苏鄞目无法纪、不遵上峰,刑廷杖二十。老祖宗的意思我已经带到了,明晚之前,自己去司礼监衙署将刑法领了。”
苏鄞低头下头,应了声是,刘长虹甩袖而去,王德看着他叹了口气也离开了。
翌日,苏鄞下了值便独自穿过了大半个皇宫去司礼监的衙署,这里有专门行刑的监牢和掌刑人,他们会剥掉苏鄞的衣服,用大布袋遮住其他部位,只留出屁股和大腿部分再去行刑,免得衣衫与伤口粘合,更加不好处理。
二十廷杖下来,苏鄞的伤处血肉模糊,好在这顿廷杖只是为了让他长长记性,那伤口看上去虽然吓人,但是并未伤到内里,手下的小太监替他上了药之后,他就在床上趴着养伤。
“苏少监可在。”
外头响起一道轻柔清丽的声音,苏鄞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便出声问她。
“姑娘是?”
“奴婢叫风织,是婉姑娘让我来给你送药。”
婉姑娘,应当是谢婉身边的人,苏鄞微微一怔。
他挪了挪想要起来,可是臀部的疼痛感随即钻心而来,他只能含歉道:“抱歉,我不能起身,姑娘帮我放在门口就好。”
“奴婢知道苏少监受了刑罚。”外头的风织笑了一声,声音很温柔又有些为难,“可是婉姑娘吩咐奴婢一定要将药送到少监的手里,奴婢不敢不从。”
苏鄞飞快扫了自己一眼,见身上并无不妥之处,才开口:“既如此,姑娘进来吧。”
并不牢固的门发出‘吱呀’一声。
风织推门而入,先感受到的就是浓烈的药味,继而才看到苏鄞的容貌,她有一瞬间的怔仲,在苏鄞压抑地咳了两声之后才反应过来,立马将手中的药放在桌上,红着脸说:“婉姑娘让我给少监的,这药效果好,用不了几日,少监的伤就会结痂了。”
“多谢风织姑娘。”
苏鄞侧过头望着风织,询问道:“婉姑娘在乾清宫一切可好?”
“……奴婢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
风织的话有些犹豫不觉,苏鄞闻言一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皇上平日里处理政务很忙,婉姑娘私下也不主动求见皇上。”面对苏鄞,风织下意识就全部说了出来,说完才觉得不太好,连忙道:“奴婢该死,不该议论姑娘和皇上的事。”
“这些话姑娘千万别人在面前说起。”
“奴婢就在,少监面前说了。”
苏鄞笑容温和,如初春的柔风,“无妨,我不会告诉别人。”
风织不仅点了头还重重地‘嗯’了一声,以彰显自己对苏鄞的信任程度。
她心里觉得这位苏少监温和有礼,儒雅至极,让她感觉如沐春风,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沦落到入宫为宦,但是她并不敢问。
“姑娘还有其他事吗?”
“没了。”
风织听出来这是逐客令,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却在走到门口之时,忍不住回头说道:“少监的伤恐怕要修养一阵才会好,奴婢得婉姑娘之命,可能过几日还要来叨扰少监。”
苏鄞点了点头,眼里的光温柔如水,从善如流地说了个好。
乾清宫内,谢婉正在小厨房里忙碌着,见风织回来,便随口问道:“药送到了吗?”
“送到了。”
见谢婉在煎药,小厨房内热气腾腾,风织便问道:“姑娘,你怎么在煎药?”
谢婉摇头:“不是药,是药膳。”
霜露心思单纯,忍不住夸赞道:“皇上一直都忙于政务,太医院就给皇上进了些增益补气的药膳,有这么好的皇帝,以后老百姓的日子肯定都会好起来。”
她这话说的直接,却让一旁谢婉手中掀扇的动作僵住,过了片刻才恢复如常。
风织见状连忙给霜露使了个颜色,霜露自觉说错,上前执过谢婉手里的小扇,献宝似的说道:“姑娘,奴婢来煎罢,你都忙了好一会儿了,反而让奴婢心中不安了。”以此来为自己刚刚出言不逊而赔罪。
谢婉没有戳破她的意图,将活计交到霜露的手里,顺便吩咐她道:“等会儿你把这汤药送到高掌印那儿。”
霜露小声地说道:“姑娘为什么不自己送去?正好借这个——”风织的目光瞪了过来,霜露立马闭上了嘴。
谢婉问风织,“他伤的重吗?”
“不重,奴婢问过司礼监的人,都是些皮肉伤。他是姑娘的救命恩人,司礼监那些人都是人精,知道该怎么做,左不过忌讳着杨阁老的颜面,所以才打得见了血。”
内廷的刑仗有很深的学问,有人受了四十仗只伤到皮肉,有人受了二十仗,却活活被打死。如今谢婉是乾清宫的红人,以后更有可能是皇帝的宠妃。
司礼监要想活出个人样,看的不是内阁而是皇帝,所以他们又怎么会得罪谢婉。
谢婉没有说话。
一场谋杀案,在外人看来是司礼监苏少监对内阁首辅杨康山言语冒犯,才会受这二十廷杖。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二十廷杖打完,保全了杨康山的颜面又能敲打他的行事手段,也借着这次机会堂而皇之地将谢元修送到寡嫂李氏的身边,最后再警告一下苏鄞,让他别忘记自己的身份,在这内廷之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每一步都被高高在上的帝王算计到。
谢婉一开始不明白,苏家满门被屠与顾钧有着脱不了的干系,苏鄞与他的仇恨不共戴天,他怎么还敢把苏鄞留在内廷。
现在她懂了,对于顾钧来说,无论是自己还是苏鄞,甚至于元修,都是他豢养的‘猎物’,他享受这种踩在刀尖上行走的感觉,所以闲暇的时候,他会撩拨一下‘猎物’,感受着兴奋,挑战性和征服欲,并从中获得操纵人心的快感。
霜露说的对。
这样的人的确是好皇帝。
他可以游弋在众人之上玩弄人心,因为他的世界里从无真心二字。
想在他手底活出个人样不是个容易的事,因为谢婉不知道顾钧想要什么,又或者换一种说法,顾钧现在还缺什么?
权势、财富、地位。
他全部都拥有,根本什么都不缺。
她不禁看向霜露和风织,下意识地问道:“你们有没有想过,最想要什么?”
霜露最先回答,越是单纯的人越知道自己要什么,“奴婢入宫就是为了赚银钱,然后让我的弟弟妹妹去读书,我不想以后他们和我一样,只能去伺候别人。”
风织听到这个问题时,脑海里居然闪现过苏鄞的脸。
她被自己吓到,好在谢婉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她稳了稳心神,低声道:“奴婢家人都已经没了,能在宫中安稳度日到出宫之日是奴婢唯一所求。”
是啊,凡人皆有所求。
“那姑娘你最想要什么?”霜露睁大眼睛看她。
“我?”
谢婉愣住,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她不禁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声音中有淡淡的哀伤:“我曾经有过很多想要的,可是没有一件实现的……现在,我只求家人平安。”
霜露直言道:“那姑娘应该求皇上宠爱你,要是以后做了主子,谁还敢欺负姑娘的家人。”
“霜露!”风织忍不住高声叱道。
霜露立马低头认错,“奴婢错了……”
相处几天谢婉早就知道霜露是什么性格,对于她的直言不讳虽有些不喜但也没斥责过,
在这宫里,说假话的‘半鬼’很多,说真话的‘全人’很少,她不甚在意地理了理衣袖,“没事,霜露单纯,说的话反而能一语中的。”
得了谢婉的肯定,霜露的胆子又大了起来,连忙道:“就是嘛,天大地大都不如皇上最大,有皇上护着,姑娘还怕什么?”
说完她放下扇子握住谢婉的手腕,露出从来没有过的恳切表情,认真道:“姑娘,奴婢可能不懂您的苦楚,但是奴婢明白你为了弟弟的心情,奴婢也有弟弟妹妹,为了他们,才进宫当奴婢。”
谢婉愣住,因为霜露简单而通透的话。
霜露又道:“如果奴婢是姑娘的话,一定想尽办法获得皇上的宠爱。”
霜露难不成以为自己是因为在乎礼义廉耻而不肯委身顾钧,她露出苦笑。
事实是,顾钧压根没有碰自己的想法,把她调来乾清宫却又不宣她觐见,谢婉不知道顾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不过,她记得苏鄞同她说过的话,所以这个口决不能由她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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