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0、空欢喜
640
绵宁约略愣了愣,随即含笑答道,“是,儿子回去就告诉她。”
绵宁从皇后寝宫出来,五州就瞧出来主子神色之间有点不对劲儿。
五州是太监,就算是二阿哥所儿里的首领太监,可是到了皇后宫里那也得靠边儿站,连皇后主子寝殿的台阶儿都上不去,只能在下头等着。
虽说皇后宫里的人对他也都客气,他的身份自然轮不上人家总管四喜来亲自陪着,不过那五魁却是从头陪到尾的。中间儿四喜总管还特地来瞧瞧他,给他送来一壶好茶。这礼数周到得,都已然叫他够受宠若惊的了。
可是这些好归好,却不顶什么用啊!主子在里头遇见了什么事儿,说了什么话还是听了什么懿旨,他压根儿全都不知道啊!
作为主子跟前伺候、出上差的奴才来说,管什么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这才是最要死的啊!
五州便赶紧坠在主子脚后跟儿上小心翼翼地问,“主子爷,您挨皇后主子的呲儿啦?”
绵宁懊恼停步,也不说话,只是扭头狠狠瞪五州一眼。
五州吓得一趔趄,赶紧抽自己一嘴巴:“奴才这张臭嘴……皇后主子一向待主子如亲生,这么多年来皇后娘娘从没跟主子您红过脸儿去,怎么可能呲儿您呐?”
绵宁却非但没有因为五州这句自责而高兴,反倒索性上步走回来,到了五州面前,抬脚就照他膝盖迎面骨踹了过去。
五州赶忙夸张地放片儿趴倒在地,故意摔了个狗啃屎的狼狈相儿,嘴上还得连连说,“奴才谢主子的赏。”
当太监的都明白,主子还肯上前给你一脚,那就是还能原谅你。
只是五州心下也还是得且划魂儿呢,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又是哪儿说错了呀。说皇后主子呲儿阿哥爷了不妥,那说皇后主子待阿哥爷如亲生,难道竟也不妥了么?那他得说啥呀?
这么多年相伴下来,虽然身份是主子和奴才,可是彼此却也是最多陪伴的人。绵宁看五州一眼,心下也是叹息。
五州终究是他的奴才,又如何会明白他的心?
他是皇子,便是从小就前呼后拥,身边儿从来不缺少人……可是,他此时难道不是茕茕一人的?
他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赶紧起来吧。皇后娘娘也是你敢随便揣度的?”
五州便赶紧“噼里啪啦”地爬起来。
绵宁也懒得看他故意做出来的狼狈相儿,自顾自转过头去,已然向前走去了。
五州赶紧拍拍身上的尘土,小步跑着撵上去。
及至又到了绵宁的脚后跟儿处,不等他再问,绵宁幽幽地叹口气,“……是如贵人有了喜信儿,皇后娘娘却叫我回去也告诉福晋一声儿。我觉着有些不得劲儿。”
五州皱了皱眉头,心说“这又怎么了呢?主子爷有什么不得劲儿的去?”
他便小心道,“奴才觉着吧,自然是因为皇后娘娘跟如贵人、福晋都是一家人啊。如贵人有了喜信儿,福晋若是知道了,必定也是高兴的。皇后娘娘这便是想叫福晋也跟着乐呵乐呵呗。”
绵宁却默然无语。
五州知道自己这是给说岔劈了,便赶紧想辙往回拉。
“……奴才忖着,皇后娘娘这说不定也是为了主子爷跟福晋主子的子息着想呢!如贵人明摆着年纪比福晋还小,进宫比福晋还晚,可是这会子却都有喜了,皇后娘娘这是委婉地提醒福晋主子,也是时候儿在子息之事上多用用心,早些儿给主子爷诞下位皇长孙来呐!”
绵宁听到这话儿,不由得愣了愣,抬眸望望头顶苍天,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儿。
就这么着,主奴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了撷芳殿中所,五州尽管猜出了一大串儿的可能,个个儿都是想讨绵宁欢喜的,可是绵宁却一点笑模样都没有,板着脸一直走进琉璃门去。
绵宁直接往后殿去,五州便也不敢跟着了,叹口气折回门外的太监值房,也坐在那发半天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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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宁进内,直奔舒舒所居正房。
今儿是绵宁从热河回来,结果进门都没回后宅来,直接就在前院洗沐更衣之后,就直接奔里头去了。
舒舒有些失望,却也并不意外。她知道阿哥爷这是记着进里头给皇后请安呢。
在阿哥爷的眼里和心里,只有他小额娘,她和这院子里的女人啊,不过都是个摆设儿。占着地方儿罢了,给阿哥爷当障眼法儿用的。
这样一想来,原本还欢喜的心情,一下儿就沉下去了,越发万劫不复。
——一想也是啊,她又高兴个什么劲儿呢?阿哥爷就算随驾去了热河,却也还是圈着她,不叫她出屋啊!他一回来,她的处境只怕更艰难,她又为了他回来高兴个什么!
阿哥爷可真是先帝爷的嫡孙,当年先帝爷能将那不废而废的继后辉发那拉氏给圈起来,如今她们家阿哥爷就能将她这个皇子嫡福晋同样儿给圈起来!可当真是,一脉相承!
也是……当年那堂堂的正宫皇后、一国之母都能如此,那她一个皇子福晋就更没什么了不起的尊贵之处了。有那样的先例,她们家这位爷,圈起人来当真是半点儿都不犹豫呐!即便是这森森宫廷里,即便他是言行举止都怕给人留下把柄去的皇子,他却也还是毫不犹豫对她做出了这样的事!
她,堂堂的皇子嫡福晋,如今竟然落到如此下场……
倘若她阿玛还活着,她又怎么会这样?或者退一万步说,若她姑姑十七福晋还或者,又或者说是她明安哥哥还活着……
却可惜,那些都只是“如果”。她阿玛死了,她姑姑也死了,连她明安哥哥都死了……她们十六房啊,如今竟然连一个主心骨儿都没有,再也没有人帮她撑起任何一点子的分量了。
可是就在舒舒这般自怨自艾之时,没成想阿哥爷回来了,就这么直接奔她的屋里来,撩起帘子就走了进来。
舒舒一颗刚坠到谷底去的心,重新又翻腾起来。便是方才那些深浓的恨意,都仿佛被一股子清风给吹散了一样,就好像——她片刻之前未曾怨恨过他。
就好像——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对他心生怨怼。
也唯有到了这一刻,她才猛然明白,原来在她的心里,他竟然是如此的重要。
“阿哥爷来啦?我早听说阿哥爷回来,这便早备好了茶叶就候着阿哥爷呢。只是知道阿哥爷还要进内给娘娘们请安,不知道阿哥爷哪会子才回来,这才没叫沏上。”舒舒赶紧吩咐,“去,将我备好的茶叶沏上,酽酽儿的,给阿哥爷解解这一路舟车劳顿的燥气去。”
舒舒兴奋又紧张,两只手扭在一处,不自觉绕着绵宁走着,像是飞向灯火的蛾。
“不用了。”
她的热情却没换来绵宁的同等回响,绵宁只冷淡摆摆手,“不必了。我没什么燥气,也还不到喝酽茶的年纪……都各自回原来的地儿候着去吧,不用都凑到眼前儿来。”
舒舒心下打鼓,小心翼翼抬眸凝视他的眼,“阿哥爷这是……?”
绵宁淡淡挑眸,“我有话要跟你说。”
“哦,好……”她赶忙向门槛内的女子、门槛外候着的太监都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女子、太监鱼贯而出,舒舒满怀期待地凝着绵宁的眼睛,“阿哥爷,您想与我说什么?”
绵宁先跨上紫檀脚踏去,借着那脚踏的高度,缓缓坐下。
坐下之后,又将衣袍抻平了,又用手掸了掸上头其实并不存在的灰尘。忙完了这些,他才缓缓抬起眼来,眼珠儿黑白分明,沉静若水地盯着舒舒去。
“先告诉你个信儿,叫你先乐乐。”
舒舒心下那股火便腾地更旺了,她赶忙凑上前来,使劲儿点头,“好啊!阿哥爷您说,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啦?”
她虽然满心的期待,却着实有些不敢笑出来,因为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她能瞧见阿哥爷的面上和眼底,实则并没有什么喜气儿去。
反倒——有些她瞧不清楚、看不懂的神色去。
那仿佛是迷惘,又或者是彷徨?
“如贵人有喜了。”就在舒舒的心思还如乱绪一般没捋清楚的时候儿,绵宁缓缓抬起头来,声音若轻若重地说。
“嗄?”舒舒一时没回过神来,都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阿哥爷说什么?”
绵宁眉尖微蹙,“我说,如贵人有喜了。”
舒舒心下便是一晃荡,可是面上却赶紧笑开,“啊?当真么?哎呀,那真是太好了!”
绵宁盯着舒舒面上的笑意,眼中的雾气开始深浓了起来,“……你果然很高兴。”
舒舒吓了一跳,有些不明所以地盯住绵宁的眼睛,“阿哥爷这是何意?我难道,不该高兴么?可是方才是阿哥爷说,要说个事儿叫我乐乐呀……阿哥爷的意思,不就是说这件事儿对我来说,该是个喜事儿么?”
舒舒有些懵了,这会子心下着急,竟然是完全听不懂阿哥爷的意思去了。
他说叫她乐乐,他又不愿意叫她笑?
绵宁长长的指尖儿在炕桌上敲了敲,“我问你,如贵人有喜……与你是不是有干系?”
舒舒又傻了,“如贵人有喜,是跟汗阿玛有干系才对,怎地阿哥爷要问与我有没有干系去?阿哥爷这是怎么了,今儿说的是哪门子的笑话儿啊?”
绵宁“腾”地站起来,“就是喜欢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说糊涂,是不是?!我圈了你这些日子,你跟前的太监和女子死的死、撵的撵,你却还不知悔改,是不是?!”
舒舒呆住,膝盖一软,赶紧伸手扶住了炕沿儿,歪着身子挨着坐下。
“阿哥爷今儿说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啊?阿哥爷究竟是想叫我乐,还是想兴师问罪;是想继续寻个由头圈着我,还是干脆想让我死了一了百了?!阿哥爷不必再这般阴晴不定的,阿哥爷尽管给个明白话儿就是了!”
她错了,她终究又是错了。
她这会子都不怪阿哥爷了,她怪她自己个儿!
她要骂她自己个儿不长记性,骂她自己个儿还对阿哥爷存着幻想去!
——他怎么会对她改了性子?他怎么可能去了热河一个月,回来就换了个人似的重又对她好起来?
终究还是她自己个儿,白日做梦罢了。
她这般想明白了,一颗心反倒平静了下来。她抬眸,疲惫地盯着他笑,“阿哥爷不妨明说吧,阿哥爷这回又将什么罪名要加在我头上去?我反正已经这样儿了,便也没什么受不起的去。”
绵宁眯眼盯着她,“……如贵人有喜,可是你给出的主意?”
舒舒终于笑了,虽然笑得凄然,可是心底下可算是明白阿哥爷的意思了。
阿哥爷这是,来向她兴师问罪来了!
如贵人进宫三年,都没传出得宠的动静儿来,怎么偏跟着皇上去热河这一个月,就得宠有喜了?阿哥爷这是觉着不对劲儿,这便想到她了!
她笑得都有些停不住,“阿哥爷这是担心些什么呢?便是如贵人有喜了,就算如贵人也能生下一个皇子来……可是她毕竟只是贵人,便是因诞育皇嗣而晋位,也顶多是个嫔位。她诞下的皇子,地位怎么跟阿哥爷您相比啊!您便是心下计较,这会子还是只跟三阿哥计较就够了,何必这么在乎如贵人这个孩子去!”
绵宁眼中流露出无法遮掩的厌弃来。
“福晋,原来你的自作聪明,到今日竟都没有半点的悔悟……你总是自以为知道我的心思,可其实那不过是你自己的想法儿罢了,跟我的心思半点都不相关。”
舒舒怔住,“难道,阿哥爷这么在乎如贵人的胎,竟不是为了这个?”
绵宁眯眼打量着她,“我问你什么,只需你答什么就是。何事轮到你尚未回话,反倒掉过头来与我问出这些来?”
舒舒觉得累,便连颈子撑着这颗头颅,都是疲惫。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方才笑,是因为阿哥爷说想让我乐乐;我便是笑,也只是因为如贵人好歹是我母家堂房的亲戚。我自己这么多年没有福分怀上阿哥爷的子息,那如贵人苦尽甘来,我自替她高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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