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陌上桑(一)
今卓城的雨下了一夜又一夜,放晴后还余有水珠从梧桐叶上落下,在地面上绽起朵朵似花般的涟漪。
“阿难!跑那么快做甚?”
青衫白冠作书童打扮的少年并未回头,脚步匆匆地踏着,声音从远处幽幽传来。
“薛家小姐要归京了,老夫人急着唤侯爷回府呢!”
阿难前往的那处藏于巷角,隐于樟树后,层楼高起,旧时唤作“迎客楼”,经过了朝代变迁,已转为私家别苑。
楼内檀香四溢,冲淡了多天阴雨所带来的潮湿味,窗子微开,坐可观长通街繁华万千,香帏随风而动,朦胧中可见两男子对饮观棋,皆是临风玉树之姿。
“侯爷,侯爷呀!薛……”
听到门推动声的红衣男子抽出瓶中花枝便向着来人扔去,正中阿难胸口,止住了他扰人的叫唤。
“这般鲁莽也不怕唐突了贵人。”
“我不过闲人一个,何来尊贵之说呢?”
坐在另一侧说话的男子有着与生俱来的清冷贵气,眉心隐有颗红痣,双目不怒自含情,极妖极媚。平日里朝冠珠帘垂下,挡住了他的冶艳,如今高束乌发,才将他的相貌全然展现出来。
“陛下自当是天下最尊贵之人。”
玉霄岫又为二人添了两杯盏,红衣浮动间是道不尽的风流,他语气中还带了些醉意,目光却极为坚定地直视着眼前人,濮阳离自嘲一笑,并未回他的话。
阿难趁这空当连忙重新见礼,三言两语将来意说清,怎想到玉霄岫宛若不动老翁,连半步也未想着迈出。
“……不见。”
两年前玉薛两家一拍即合,为他与薛小姐定下了亲事,纵两人未见过面,却也有书信往来,长离龙泉相赠,放在先前,这是极好的姻缘。
但以他如今浑浑噩噩的状态,岂不是误了人家姑娘,他多少有些愧于见她。
濮阳离看透他心底想法,见他欲举盏复饮便夺杯拦下,于他二人,总是先好友后君臣,你作池边柳,我为荫下石,互相庇护,推心置腹之情,平日里与对方都是有话直说的性子。
“崇环,你不应再逃避了。”
海清侯玉霄岫,字崇环,山中美玉。
玉氏一族满腔忠烈血,功耀千秋,男儿郎皆身葬疆场。
若是女子可入朝为官,玉老夫人必是第一个手持长缨枪,血刃胡人的巾帼女将,可惜世道不允,只能困于后宅。
当年因着玉氏子弟接连命丧,玉家逐渐失势,世家咄咄逼人,意图吞下这块肥肉。
内忧外患,兵荒马乱之际,年仅十四的玉霄岫撑起玉氏门楣,辞别老夫人,初上战场,居于人下,只身潜入敌营,生擒敌将,刀剑斧钺之间,以一当十,跨马,挥枪,满目疮痍下,唯立此玉面郎君。
半月不到,凯旋。
万人空巷,庆小将军归。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五年间,少年郎将横行万里戍边,屡次击退敌军,铁骑踏遍他国,甲胄染血开拓新河山,将升平勋业,千岁奉金銮。
那般丰功伟绩,也已是往昔。
玉霄岫垂下眼眸,敛去了眼中悲色,手不自觉地抚向了腰上佩剑。
这是定亲后,薛观筃自榭巫为他寄来的赠礼,她不知他师学百家,最擅使的是长缨枪,因而送的是常用的剑类。
剑名为“世上英”,刃如秋霜,行若蛟龙,破晓天明之威,非寻常人所配文剑,而是可真正染血破敌,随他勇冠三军的武剑。
随之而来的红笺上书“望君纵马高歌,天作幕,地当席,争一朝承平盛世。”
于是本不配剑的他留下了“世上英”,也盼着与她的那份情。
可如今剑鞘内已是把断剑,上面凝固着干涸的血液,被沿中砍断后剑尖丢失在了战场上,唯留剑身,让他时刻想起那黄沙漫天,那垂泪欲下,那兵败连连。
他的第一场败仗,源于他判断敌情错误,入云军因而损失惨重,他无颜去面对将士家属那一张张悲恸的脸。
尸横遍野的战场,源源不断的血流入溪流,却没有冲淡一点红色。耳边响彻着敌军的击鼓声,苍鹰尖利地呼啸,自空中俯冲而下啄向将士的眼睛,他们胡乱挥舞着武器,不知自己是在伤敌还是伤友。
他握着旗帜,半跪在正中。锦旗破烂不堪,“玉”字点处被铁答丹族的一少年拉弓射穿,对上那狼顾鹰视之相,他露了怯。
这场交锋他输了,输的很彻底。
“将军小心!”
他迅速回身,杀红了眼,执起佩剑便向来人刺去。
待他反应过来,方才察觉,挡在他身前的,是他手下的兵,那个小兵肩上中了一箭,还有一剑贯穿身体。
因他。
是他……误杀了战友。
鸣金收兵之声响起,何处为家,何处葬吾身,唯有硝烟以伴,泪化泥间。
“玉将军。”
玉霄岫闻声望去,那个铁答丹少年拂去脸上的血痕,他明明还带着未驯化好的野性,眼神却是从容不迫的漠然,在这危机四伏杀机遍布的战场,他是矛盾且耀眼的存在。
“拔出你的剑,与吾一战。”
他不知道少年为何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只知道,若是不除了眼前这个尚是兵士的少年,未来的大昰朝,将会有一个闻声怯之的祸患。
恰如他当年。
所以他,决不能畏惧。
玉霄岫从已气绝的战友身上,拔出他仅剩的唯一武器,点剑而起,先一步向少年杀去。
银光与墨发相映,斩断一寸烦恼丝,切落一片乌衣布,少年砍裂“世上英”的那一刻,震的他虎口痛麻。
玉霄岫已记不清那场对决的细节,唯有少年脚踩于他膝上,剑离他脖颈分毫,只他呼吸间便会被穿破喉管的那一幕,伴随少年的话语,成了他经久缠绵的噩梦。
“吾之名,将扬于你大昰朝每一寸国土。”
“我们,来日方长。”
少年留了他一命,却非放虎归山。
玉霄岫今后的几战,两军对垒,虽未再遇到那个少年,却频频惨败,收复失地无望,反输一城。
他无法说服自己忘记噩梦,更走不出颓然。
方及冠的年纪,将自己困在了已知前路的深渊,他胆怯惧怕,郁结于心,断剑再难拾。
收兵修养国气之时,他褪去戎装,至此醉心酒肆,靠着早年间承袭的海清侯位,成了这今卓城最游手好闲,放浪形骸的子弟。
与他一同玩乐,号称“世间二闲”的,是当今圣上。
也曾有凌云志,也曾有风光时,花期短暂,不过了了数月。
濮阳离不过是世家支起的傀儡架子,骷髅生了肉身,加上朱紫冠,便觉得自己可以召令天下。
只须折了他的风骨,搪塞几句哄回宝座,再高呼声“万岁”,便又可当他是堂上一尊不怒佛,下不了凡,管不住堂下的朱门酒肉臭,六月寒飞雪。
海内士林,浮华娇贵,三大世族共天下,亦有薛家一份。
薛氏乃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祖上曾随着高祖开国建业,立下汗马之功,赏赐昌明隆盛之居。
可惜家族人丁稀薄,嫡系一脉单传,甚至今时薛国公春秋年,膝下也只有薛观筃一女。
这位薛小姐原取名“观音”,出生起便千娇百宠,年至其十岁,诗词已传阅各处,岁渐长,行事恣意,精通男子六艺,咏絮才,沉鱼貌,位属世家小姐首位,金笼子里最闻于世的云雀。
到了豆蔻年,生了场莫名的病,三日未醒,虚寒入骨,呼吸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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