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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陌上桑(十二)


永元十年,始初绿,梅残春草繁,新生细柳低垂,候鸟盼花开。

        正月十五,天子七诏:严于己,杜谗口,劝农桑,减民赋,安居乐,休养生息,兴女学。

        二十日,纹枝府同知上书:蝗灾盛于夏秋之间,所谓告慰蝗神求降福之良法,荒谬不可言。百姓之祸,起于新驭城以东,今蝗幸可驱,点燃熏烟焚虫,贮藏雪水防蛀。遗子取掘不尽,是以每年春秋,寻孔洞处,泉泳而覆。

        朱印落下,天子批字——可。

        夜半,殿内灯火通明,却瞧着有些阴森可怖。

        濮阳离隐在烛光剪影后,他近来在朝堂上锋芒毕露,不再隐藏这天生的压迫感,纵然此刻神色散漫,也不免叫人心头发颤:“李夫如又遇袭了?”

        瞧着这奏章上的字,虽有风骨却不见有力,想来是在病中写的,绕是如此还心忧天下,他呀……当真算得上清风明月。

        宗源答道:“挨了四刀,招招致命,侥幸被义士所救活了下来。”

        只听上方天子冷哼一声,重重落下笔杆,墨汁飞溅,染了那宣白纸华罗衫:“那些人真是想置他于死地。”

        必然有宝亲王的手笔,但不知这里头参了多少李夫如那几个弟弟的势力,他们倒不是投到了宝亲王麾下,只不过是在落井下石。

        奉越侯爷与今卓纪氏上一辈的恩怨,反倒让小辈们承担。那侯府的六位嫡庶子,打出生起就注定了同室操戈兄弟阋墙,当年李二郎逼走嫡亲哥哥,有意抢夺世子位,反被李仪象捡漏后,几方人心不和面也不再和。

        “可从查抄的敏顺侯府中,找到了些宝亲王谋逆的眉目?”

        “已有线索,不日便可拿下。”

        宗源点头应答,在帝王示意他可退下后仍站立不动,试探性地开口道:“最近闲谈间有风流韵,说是薛国公府小姐有望执掌凤印。”

        就在年关刚过不久,薛府便接回了薛观筃,那日起薛玉两家对这门亲事缄口不再言,海清侯府的空棺也在此三日后下葬,在薛氏的倾囊相助和天子追诏下,到底没落个侯府易主的下场。

        自女学一说言出,掀帷帽素面花容亭亭立的风潮一时兴起,往来者看薛观筃一直所梳的发髻并非妇人髻,方才有人想到先前那长街送棺她也只是作为观者,便明了两家意思。

        朝堂上薛氏对天子虽不说同仇敌忾,但也看得出做了不少让步,加之宫中收拾了中宫所住流丹殿,艳紫妖红尽数冲之,而陛下又需要一位世家贵女,内助之贤来堵住悠悠众口,群臣便猜到了薛观筃身上。

        宗源也不知自己现下开口,是为了祖宗礼法,是为了天子名声,还是……为了私心。

        “你有何见解?”

        濮阳离眼中没有任何情绪,目光与宗源对上,叫他不由避开视线,指尖捏得发白,低下头不敢多言。

        天子不怒而威,伴君如伴虎,他早该明白。

        濮阳离瞧着他,又失笑出声,提点道:“不该想的不要想,求不得的不要求。”

        “她是朕的。”

        堂堂一国之君,跟个小孩子一样,宣示着玩具的主权。

        他走下高座,想起了还未成为这天下主时,与尚是三皇子的宝亲王还很亲近,两人幼时耍那九连环,这于他不过易如反掌,三皇子输了,气急败坏摔了玉环。

        无人敢指责,原因无它,因这物本就是属于他的,而三皇子的母妃专宠,得协理六宫之权。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他濮阳离能得到的,皆是沾了三皇兄的光,所以他从不去奢求,无论是金银宝,还是龙座椅。

        平淡无波的度过了近十年后,太子早夭,皇后病故,他的父皇在世家的裹挟下,以取贤之由,册封了他这个最不得宠、母族势力最微的皇子为继太子,自此入东宫,没过几年便稀里糊涂接过天下。

        他父皇弥留之际,盼他做好一个守成之君,不求开疆拓土,但求保住濮阳氏的江山,父皇许还有话要讲,但可惜,瞪着眼睛一命呜呼了。

        那天以后,他就是新帝。

        他知道先帝临终未尽的话是什么,是希望他等到宝亲王大权在握,主动退还给他这山河万卷。

        一个皇帝到底还是将他仅有的势力,交给了最爱的儿子,而那人永远不会是他。

        世人不知敏顺侯是保皇一党,保的,是那皇陵的先帝,保的,是那未来的君主,而他,他这个真正坐在正徽殿九龙宝座上,真正带着十二旒冕冠的帝王,不过是一个傀儡天子!

        不甘,妒忌,怨恨,渴望,贪欲,是从何时起腐蚀了他的心?

        兴许在元年宴间,兴许是碎玉环,兴许要更早……

        既然他敢接过那大昰朝玉玺,就做得了这九五至尊的君!

        他告诉旁人不该想的不要想,求不得的不要求,可他本人却在处处争夺,如江山,如美人。

        大权在握为期不远,芙蓉玉面指日可待,他的结发妻,亦是红颜祸,这祸造就了妒,引来了玉霄岫的不幸,却让濮阳离将错就错,即将迎来欢喜的果。

        天子伸手挑起案上香囊,这是薛观筃赠给他的回礼,国色天香,恍若佳人立眼前。他浅笑,对着跪在身前请罪的宗源道:“立后的消息暂不要传出京中。”

        觊觎她的人太多,别让不长眼的人,扰了他的兴。

        月末,文氏书信、蟒袍绣龙纹为证,以宝亲王谋大逆,押送回京。城口清溪处,与生死擦肩,血衣人缓缓归。

        旧敏顺侯罪臣文氏,金帛财产,殷积受贿,目无王法,卖官鬻爵,定秋后问斩。文家倒台,男子流放极寒之地,女子给付功臣之家为奴,凡另开府成家者,俱不追坐。

        城门处薛观筃与文曾桉相对而立,这是她归来乃至那日诀别后他二人唯一一次面对面相见,却是萧瑟夕阳前,多愁善感身。

        他不再着锦袍,卸下铅华,一身布衣,眉宇间尽是憔悴,也没有再叙旧情之意。他开口,声音中带着压抑的痛苦:“音娘,我阿姐她当真……当真寻了短见吗?”

        宫里的昭仪娘娘,闻文氏罪讯的那日晚,遣散了仆婢,自戕于殿中。

        薛观筃不知怎样安慰他,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如今的皇宫应该正在悬灯结彩,以备封后大典,兴许她站在这儿,便是一种对文曾桉的伤害。

        “这无关你,音娘。”

        文曾桉见她为难反倒来劝她,他深谙他阿姐心性,茑与女萝,施于松柏,离了文氏又不得天子宠爱,到底使她惴惴不安。

        其实应该怨他,此生步步皆错,若非一念之差,怎会害人害己。那隐于背后的天子,也应该知道了他所为,不然也不会将他这枚废棋顺手流放。

        只是……他看着眼前面有愧疚之色,前来为他送别的女子不禁心头一梗。一时的妒,带来无尽的悔,她却不知他暗地里做的事。

        既如此,便将此事深藏在我心,音娘,你眼中看到的我,应是个受到父亲牵连的蠢货,这样,就够了。

        今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二十年如大梦一场,财情两头空,独对茫茫荒野,凄凉无人烟,愈渐行愈渐远。

        他回首相望,呢喃的话未喊出口。

        音娘,回见。

        躲在角落的李仪象为薛观筃披上外衫:“虽天渐暖,总归还有些微凉,音姐姐身体不好,还是要注意着些。”

        他暗暗自伤,叮嘱的话,也说不了几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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