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终章（三）

受命于天的女子入世后可以是扶摇直上攀君意的薛观筃，可以是蓦然回首未有情的莫善歌，也可以是海上孤影人独立的应萤。但最后，她只能是祂，只能是境外天上无心无感的神明。

        可那无心无感的神明，曾为苍生流过一滴泪。

        有人意断念成神，有人却为爱入魔。

        为爱入魔者，正是无度宗的第一代宗主抚光仙君。

        他与祂的故事很长，如果可以，他希望这段故事能更长一些。

        那时的天地，还没有四界的概念，仍是以九业相称。

        无度宗抚光仙君俗名奉曦，为人臣修仙道，主太上忘情，有情却不为情牵、不为情困。世人赞他天资聪颖，凡胎浊骨之身却在短短三十年间修得灵根，又百年不到境入大乘，古往今来第一人。

        每一个人都说，抚光仙君，有大爱，为苍生平不平，传道授业解惑，高座神坛。可只有奉曦自己知道，他是真的，想攀到那神坛。

        奉曦幼年，曾拜大儒为师，不慧不聪，得“愚钝”之称，后被辞退归家，成满京城笑料。他翻读经书，求智慧远超他的佛祖予以指引，读到“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这一句时不由发问，何不度我？

        若众生皆平等，何必天资不一，出身不一，经历不一？奉曦靠着家族之势，仍旧入朝奉人皇，当了一小官。帝王选后时，朝臣参言貌丑不至惑君，奉曦却想，人的样貌亦能改变命运，纵背后的势力相当，也要依着祖宗章程，选合适的而非喜欢的，一举一动皆要受制于天下。

        圣人不过是标榜的圣人，人间不过是凡尘俗世。

        正是那天，奉曦体会到了人生的第一次“悟”，也开始渴望超脱埃尘。

        他在学问上确实没什么天资，但在修仙上，远超他人。三十年之悠久对仙人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奉曦在这弹指一挥间中，摸到了学道求仙的门路。有人终此一生，也只能是个凡人，而他，却能续命了。

        可奉曦入仙门后，是失望的。此处，无非是另一个人间。

        他拼了命的修炼，以求更上一层的境界，仙之上为佛，佛之上为神，抚光仙君一股清高模样，骗了天下人，卑劣而自知。他内心深处所求是一处理想国，在梦中的桃花源，依他之法度，顺他之本愿。

        拯救苍生从来都不是奉曦之道，无度无度，己身为度。

        奉曦想成为上苍。

        上苍没了，众生就没了。

        若众生不能如我所愿，毁了又何妨？

        三十二道天雷，阻他这个凡仙成佛。

        天崩地裂，日夜昼转，阻他这个肉佛成神。

        神司，没有堆沟壑之土自成五岳七山，没有日月星辰耀东海，没有人烟花鸟于飘渺间，一切的一切，如在红尘望苍穹，唯云与天幕。

        天上，空茫茫一片；人间，更再无他。

        他站在了云端，下不去高台，更触不及俗世。苍生如他衣袂上的尘埃，被他轻轻拂去，而他脱离了苍生，在这未知的空间，也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世界。

        他如今是怎样的怪物，还是否能，称作为“人”？

        终究诸凡空，终究落寂寥。

        奉曦不知在穹宇走了多久，云还是成千累万的云，天际还是望不尽的天际。

        他看到了祂。

        世人说菩萨，说佛陀，三十六变化身，随缘化男女，神也当是如此。没有性别，没有七情六欲，如同神庙里供奉的神明塑像，金铜木雕，神情无波，冷眼看过一切苦难。

        至高无上的神明，从不会降临尘寰。所以纵天地分九业，多数也只是人的幻想。

        但他看到了祂。看到了雪后初晴，天光微曦，看到了玉骨冰肌桃李枝，看到了乌发红唇，天然去雕饰的女身。

        她未着寸缕，他却生不出半分渎神意。他看到她后，只感到安心。那份迷惘焦灼的情绪终于得到抚慰，好像茫茫海上失去方向与交流的帆船，终于驶到雾那头的光明彼岸。

        神司没有日月，他也不知他陪伴了她多久。每一日，她都不曾将目光流连在他身上，她不好奇他是谁，不在乎他是谁，她只带着一身纯粹，行走于云端。

        他一生一世都在渴望着她的垂怜，祈盼能从她眼中看到一缕情愫，可惜垂垂老矣，也没能换来一个眼神。唯一庆幸的是，他临终之时，还是陪在了她身旁，兴许她不需要，可她并没有让他走开。

        世人求长生道，求来的至多不过是驻颜续命之术，奉曦的命数在问仙化佛之际已经延续的很长，但他抛弃红尘，离了灵气聚集的无度宗，久不能修道悟法，终究是，抵不过生死有命。

        他只能陪她到了，他的生命终焉。

        神明并没有因他的离世而落泪。

        她不懂。既听不懂，也看不懂。

        祂是因人的幻想拟形，由天地孕育而生，在这神司，苦等。人为其母，其为人主，祂从来都没有听过一句人言，没有见过一面人貌，不知是在等谁，不知去做什么。在那段漫长的时光里，祂以云为枕，守着天度日。

        奉曦数万年的陪伴于祂而言，不过是一段让祂知晓何为人的过程，祂感到无聊。因为祂真的，听不懂。每一日，他都在讲，进入祂耳朵里的声音，乱无秩序，祂连个“一”字也不知是在说什么，只觉聒噪。

        如今奉曦亡故，祂就更不明白何为人了。祂起身离开，在这空茫世界走走停停，最后回到他身旁，第一次用神力，是赋予他永生。

        奉曦没想到他还能活，生死有命，一切遭际皆由天命决定，他都忘了，他身旁的这位，是位神明。

        他睁开眼，确确实实感觉到有一目光落在他身上，直白而纯粹，她将他看入了眼中。那凤表龙姿的抚光仙君已然红了脸，踌躇地理了容装，试探着触碰自己的外貌，还好，不是临终时瘦骨穷骸的样子，恍如初见，他不由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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