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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熄灭


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便一直在游街流浪。

        我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唯一对我好的人是一个卖包子的老爷爷。

        那时我饿极了,悄悄偷了他蒸笼里的一个包子,结果还没啃上一口就被人逮住,他怒目横对将我推倒在地,就在我以为又要遭到一顿毒打的时候,他却突然撩开我杂乱的头发……然后他笑了。

        他没有打我,反倒乐呵呵将我抱起来,把包子给了我。

        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食物,还是暖乎乎的,三两下就吃完了,我看向他在我身上游走的手,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他又塞了一个包子给我,拍着我的胸脯让我慢些吃。

        他人真好,竟然还会关心我。

        后来离开时,他还给了我一个馒头,让我明日去他家里找他,他会给我更多的包子。

        我捧着热气腾腾的馒头,连连答应。

        可是那个馒头我并没有吃到,而且第二天我也没能去到他家。我被其他的小孩儿打得皮青脸肿,怀里的馒头被抢走了,我几乎是爬着回了破庙,在角落里独自舔伤。

        在我以为我就要饿死的时候,突然来了几个人将我抓进了小黑屋,还有很多其他小女孩,她们哭得好大声,只有我抱着肚子缩在角落里发呆,想着还能不能吃到下一顿饭。

        后来居然吃到了,是一个叫叙娘的女人给我的饭菜,她看我吃得津津有味,嫌恶的眼神里又带着些怜悯,“发馊的饭菜都能吃得这样香,果真是个小叫花子。”

        之后我便一直跟在她的身边伺候。

        她很喜欢骂我,只要有一点不顺心的事情便要拿我出一通气,那狰狞的面孔与平日里陪伴客人时的娇容判若两人,更像是个妖魔。她看不得我细皮嫩肉,尤其是在她陪完客人之后,鞭子棍子密集地落在我的身上,留下和她身上一样的伤痕,我躲在角落逃无可逃,不断的哀求只能换来更厉害的毒打。

        这样一来,我更加沉默,常常被人当作哑巴。

        虽说我很讨厌叙娘,可她死的时候我还是有些伤心。她是被人抬回来的,浑身的新伤旧痕比以往哪一次都严重,腿间更是溃烂得没剩一丝好地,她呼吸羸弱、眼神溃散,耗着最后的生息胡言乱语着什么。

        这命运、这命运……

        我们都逃不过。

        待到叙娘的身体冰凉,我摸着后院最小的狗洞逃了出去,一路跑、一路哭。

        我好害怕,真的好怕,我不知道我的将来会是如何,或许也会和叙娘一样凄惨……

        我又回归了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我想我可能撑不过寒冬,因为这一年的霜雪来得格外早、下得格外大,我已经尽我所能紧紧抱着自己,却仍然冷得要命。

        可是迷迷糊糊之中,有一对夫妻将我救起,他们带着我回家,给我洗净了身上的脏污,柔和地抚摸我的脸颊,给我温暖的冬衣,还给我干净的饭菜。

        我明明该庆幸终于有了一个家,但也许是从前跟着叙娘练就的小心谨慎,我总觉得那对夫妻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这样的不安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循着空气中的丝丝异味,来到了一个隐秘的房间,房门半掩,按捺不住好奇,我偷偷往里看去——

        我看到了一张男孩的脸,他正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接着,它无力地动了动,像一颗球似的,骨碌碌来到我的脚边。

        四目相对,我想我的脸上和他应该是一样的表情。

        那个女人微微侧过身来,手里的刀还在滴血,她不满地抱怨:“啊,怎么掉下来了……”

        语气轻松得,就好像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真的只是一颗球而已。

        我尖叫着转身往外跑,几乎爆发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就像逃离叙娘的尸体一样,发了疯似的想要逃离这里。在我快要碰到门的时候,男人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死死地捂着我的嘴将我抓了回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那个男孩稚嫩的白肉切成薄片,然后放进了锅里。

        我终于知道了他们的秘密,而他们也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对我坦诚他们对我的所有渴望——我的头颅是上好的装饰,我的血肉是美味的佳肴,我的骨头会是后院那只狗的磨牙棒……

        “若是你乖一些,或许我们会留你更久。”女人捏了捏着我的脸颊,遗憾地说,“毕竟你还这样瘦弱。”

        原来他们精心养育我,只是为了得到更多的食物……

        我歇斯底里的尖叫被破布捂在喉咙里,刀片破入血肉时,我想到了案板上被切成片的鱼。我不记得他们在我身上划了几刀,唯一的记忆就是好痛、好痛……

        我在脑中不停地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最后我已经痛得没了知觉,迷离地看着房梁,上面雕刻了栩栩如生的花朵,那一瞬,我似乎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气,像是什么清浅冷然的花香,不似凡尘所有。

        我希望下辈子能变成一朵这样的花,在空谷无人处,于四季轮回中自在地盛放与凋零,不用承受人间的苦痛。

        闭眼的那一刻,我如是想。

        再睁眼时,我已然被带进了灵墟,浑身上下不剩一块好地,就连医修伯伯也惊叹于我坚韧的生命力。他们用悲天悯人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很意外,他们竟没有半点嫌弃我。

        他们不仅没有嫌弃我,还赐予我珍贵的名字——玉琴。

        从此以后,我有了干净的衣裳、好吃的食物、合适的居所……但我依旧没有朋友,大概因为我总是沉默寡言,无趣极了。

        我常常瑟缩在角落里,不敢直视任何人,因为我怕对上谁的视线会让他们觉得恶心,我怕他们无缘无故伤害我,一想到叙娘和那个男孩的惨状,我就深深恐惧我是否也会有那样的下场。

        但后来,有一个小孩跑来叫我“姐姐”,他的声音好甜啊,就像蜜糖一样让人心情愉悦,我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就想离他远一点,谁知他抓住了我的衣角愣是不让我走,原本甜丝丝的声音带了些哭腔,“姐姐,不要再丢下我好不好?果果会听话的……”

        原来……他也是被抛弃的人。

        那个瞬间,我的眼泪几乎就要盈眶而出,颤抖着手去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

        但是,我觉得他跟着我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因为我怯懦、我自卑、我害怕,我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外壳也仅仅只能保护我自己,没有多余的地方再去保护他,所以当我看到他被同门欺负时,我后退了几步。

        我知道他看到了,他原本晶亮的眼睛渐渐暗淡下去,面如死灰。

        我就这么看着他的脸被人踩在脚下,我什么都没做,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有人如天神般降临,白衣上有金丝玉兰,发冠上是玉雕游龙;优美的凤眸里笼罩着薄雾,绝美的容颜上覆盖了寒霜。

        不,在我看来他就是天神,只一眼,我就知道我将永生铭记。

        那个人的出现止住了欺凌,跟随在他身后的宗主脸色很是难看,罚了那几个施暴的弟子面壁思过并且抄写门规。

        小孩被欺负得几乎无法站立,还是那个天神走过去将他扶了起来,他神色冷峻,手上的力道却放得很轻,他揉了揉小孩的发顶,温声说:“好了,别哭了。以后莫要再被人欺负了去。”

        小孩低垂着头,闷声说:“可是他们要欺负我,我也没有办法。”

        他浅淡地笑了起来,“让自己变得更厉害,就是最好的办法。”

        他清润的声音萦绕在我耳边,我甚至在想,若我刚才去救了小孩,天神会不会也对着我露出那样和煦轻柔的笑容。

        我呆愣愣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小孩看透了我的懦弱,他不再追随于我的身后糯糯地喊“姐姐姐姐”,而我在寒夜中将自己紧紧环抱,流着眼泪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又沉入无边无际的噩梦里。

        自那之后,我开始不要命地外出历练与修行,以滋养我那平凡的道骨灵根。

        在许多危在旦夕的时刻,在许多我都要放弃的瞬间,我的脑中总会浮现那位天神的面容与话语——我要变强,强到让所有人都无法再欺负我、强到我能够勇敢地去保护在乎的人、强到……令那个人也会回眸注目。

        终于,我在成年礼那天于选拔中脱颖而出,成为宗主最后一批亲传弟子中最小的女孩。这个名头给我带来了万众瞩目,甚至将我并不出众的容貌夸张成“灵墟第一美人”。

        但即便如此,我依旧安静沉默。实际上对于他人的吵闹,我只觉得厌烦,还有莫名的心慌……我只能用无休无止的修行来掩盖自己强烈的不安。

        宗主不会管我是喜是忧,对于所有人,他只在乎结果。所以看到我越来越出色的表现,他答应了我跟随他去天阙拜访的请求。

        临行的前一夜,我辗转难眠,那位天神的身影不断在我脑海里重复又重复,我爬起来翻开衣橱,想穿一件最漂亮的衣裳去见他,但翻来覆去我才发现,原来我只有三件陈旧的白衣。

        最后,我穿着三件旧衣里看着没那么旧的一件去了天阙。

        可是我还未见到他,便先见到了那个红裙霓裳的女子。她是金庭宗主最宠爱的女儿,鲜活明艳的天之娇女,举手投足带着高贵典雅,一颦一笑让人心醉沉迷,不管是对女子哪一方面的评价,她当之无愧都能夺得头筹。

        天阙少主的未婚妻,她名下无虚。

        可是,看到他们琴瑟和鸣的画面时,我还是忍不住地难过……原来他那样清冷禁欲的人,也会对一个女子露出这样温柔的笑意。

        是啊,那是他将来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

        而我就像个无趣的傀儡,多看一眼都叫人觉得乏味。

        更何况,我还有那么多不堪的过往。

        这所有的一切犹如一盆盆冷水,将我狂怒的妒火浇灭,我默默退到距离他最远的角落,也将那颗酸涩的心藏到无人能知的地方,像个蝼蚁一般小心翼翼地仰望着那尊神佛。

        我的勤勉得了天阙宗主的青眼,从而得以留在天阙进修五年的时间。

        这五年的时间大抵是我这一生最最开心快乐的记忆,因为留在天阙,我与他的距离便只有咫尺之遥。

        我会在初秋时偷偷看他曳舟去采摘美味的白藤;我会坐在云梦泽的岸边,看他和同门师兄弟蹲在湖湾捞翩鱼。

        我看到他为了逗妹妹开心,装成她最喜欢的玩偶手舞足蹈;我看到他为了父亲刁钻的口味,手脚并用在厨房里独自鼓捣;我看到他在庭院里,为母亲种下了许多珍贵的花草。

        我还看到他彬彬有礼地拒绝了其他女子的爱意,即便他的挚友锁棘公主只求成为他的妾室,他也依旧温和礼貌地拒绝了她。

        我是明白他的。他所企望的是如他父母那般忠贞不二的爱情,只要是他认定的人,永生永世都不会改变。

        正因为如此种种,他在我的心中不再只是虚无缥缈的神祇,而是逐渐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仙者,也成为……我此生再也逃离不掉的牢笼。

        而我呢?一如既往的安静沉默,一如既往的躲在角落,离开天阙之时,恐怕都没人能记得曾经有个叫做玉琴的人来过。

        他从未知晓我的名字。

        我回了灵墟,却难以从天阙的美梦里抽离。

        直到四大宗族密谋围攻云中天阙,我方才如梦初醒。

        我站在仙洲屿的焦土上,麻木地看着云中镜被活活钉死在玉匾上,麻木地看着云中夫人抱着丈夫的头颅自刎,麻木地看着我爱的人成为众矢之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仇恨的眼神,像是穷凶极恶的魔鬼,要将所有罪恶之人都拖下炼狱与他一起受尽折磨。

        他是清贵矜雅的翩翩谪仙啊,他们怎么能、怎么忍心将他逼迫至此?我要冲出人群将他护于身后,我要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体,我要让所有令他痛苦的人都不得好死!

        可是……

        这只是我一瞬间的狂躁,下一刻,我又恢复了无止境的麻木,甚至毫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就像当初看到那个小孩被踩在他人脚下时一样。

        我退缩了,我逃离了……

        我独自跑回灵墟,痛苦地抱着脑袋,无声地崩溃。

        即便我再如何努力、再如何变强,我也永远摆脱不了内心深处的自私懦弱。我爱他又怎样?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天阙!我也救不了我自己!!!

        自此我愈发沉寂,仿佛沉在死水里的一根枯木,日复一日地站在宛丘凝望着天阙的方向。

        我又想起了那个小孩,他曾对我无比信赖,但后来他发现了我的胆小自私,于是他离开了我。如今的灵墟就像当初的我一样,而我就是那个小孩,在看透了他们的自私虚伪后,我的内心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

        宗主在混战中身亡,仅剩的师兄被众人推举为新的宗主,而我自然而然成为他们的长辈迁居上峰。

        我选了入主玉珠峰闭门清修,那里偏僻荒凉、远离尘嚣,能让我心中的罪恶减轻一点。灵墟术法我已然抛弃,因为每每运行,我便会觉得是我杀了他们、是我毁了天阙、是我将他推入了魔道。

        尤其是后来我无意中得知,原来当初救我于那对食人夫妻手中的人,竟然就是他……

        难怪我总是觉得他身上的冷香有些熟悉,却从未料到竟会是他救了我的命,将我带到最近的灵墟治疗重伤,然后拜托灵墟的人对我好生照料。

        因为他,我才有了如今安稳、甚至尊荣的日子,而我却在他命悬一刻的时机,选择了放弃,选择了逃离……

        我整日以泪洗面,常常陷入梦魇无法自拔——

        我梦到那个卖包子的老爷爷神秘的微笑;

        我梦到叙娘在恩客的房间里痛苦的尖叫;

        我梦到那对夫妻煮肉时沸腾的气泡;

        我梦到云中镜被活活钉死在天阙的玉匾之上,神魂震颤地哀嚎;

        我梦到、我梦到云中月在无边无际的红莲业火中绝望又痛苦地咆哮。

        我不知多少次划伤自己以痛止痛,看着溅落的血液渐渐变得浑浊黯淡……我想到了禁修邪术。

        他堕落魔道,而我修炼邪术,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竟成了同类。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又哭又笑。对啊,我要等着他回来复仇!哪怕他要我的命,我也要帮助他毁掉灵墟、灭掉仙宗!我要助他夺得无上的荣耀!我要……

        我要他活回从前的岁月静好……哪怕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渺茫的奢望。

        可是、

        可是……

        我没能等来他。

        四大宗族趁他修炼业火虚弱之际,将他的身体泯灭、将他的元神撕裂,永生永世封印在各自宗门之中。

        听闻消息的那一刻,我正承受着邪术反噬之痛,只觉气血攻心几乎走火入魔,癫狂痴笑着将玉珠峰上的竹林尽数劈断,跪在一片狼藉里哭得撕心裂肺,浑身上下全是黑色的血污。

        为什么?

        为什么?!

        他是我最纯净的梦、是我最深的执念……

        他那么好、那么完美,天之骄子神族血脉他就该为所有人拜服,可老天为何要如此待他?!

        大雨浇湿了我膝下的土壤,我将满是泪水的脸慢慢埋入肮脏的泥泞里,泥土的味道让我感觉到了片刻的宁静。

        我在竹林里跪了三天三夜,然后慢慢爬起来,拖着满身的脏污走到寝阁里,我看着镜中苍老的容颜,凝气一挥将铜镜摔得稀碎,再慢慢碾成齑粉随风飘走。

        我含着热泪,望着云雾缭绕的丘峰、望着连绵不绝的山脉、望着静静流淌的峰泉、望着历历在目的过往,我在心中许下誓言:

        我一定会更加强大,

        我一定会助你再登辉煌,

        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哪怕放弃我的一切,

        哪怕日日夜夜承受反噬疼痛,

        哪怕让毒火

        将我焚烧得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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