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刻痕
夜里吃饭时,苏望星因为白日去湖心钓鱼而没有午休,端着碗坐在那里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若不是云中月及时伸手去扶住她的脑门,她差点一猛子扎进碗里。
云中月忍笑问她:“困了?”
“嗯……”她发出了一个闷闷的鼻音,眯着眼睛继续刨了几口饭,然后梗着脖子机械地重复咀嚼的动作。
那副模样,云中月不禁想起了曾经从凡间带回天阙一只的猫,憨态可掬,每次吃饭都是吃着吃着就睡了过去,不用修炼、不必劳碌,没有属于人的烦恼,也是这个原因,所以他没有将它点化成形,放任它整日里吃吃睡睡、到处乱窜,做一只自由自在的猫,直到它寿终正寝。
但他确实没料到猫的寿命竟是那样短暂,仿佛只是眨了个眼,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它的死亡是他第一次直面生命的永逝,从那时起,他更加珍重与任何人或任何物的相逢与别离,因为他不知道又会在哪个眨眼的瞬间,他们也不再了。
“不行了。”苏望星的声音将云中月的神智从遥远的曾经抽回,他闭上眼,再睁开便恢复了平静,毫无波澜。
“我先去休息一下,”她一步一步往卧房里走,关门的时候还不忘交代外面的人,“你吃好了就把碗筷放在那儿吧,我醒了收拾。”
云中月收回目光,顿时也没了胃口,他起身收拾碗碟拿去洗得干干净净,全然没顾方才苏望星的话。
他又攀上了房顶,静静伫立在檐角凝视着漆黑的镜湖,连星辰与月影都没有,他伸手去抚风,感知到其中的一丝潮意,他轻轻蹙起了眉。
他轻巧地回到屋中,悄无声息地走进卧房,里面传来苏望星匀长的呼吸,云中月在她床边站了一会儿,在确定她陷入深眠以后,正欲转身离开……
“魔……”一个模糊的音节令他顿住了脚步,他怔然地回头去看,终于听清了她轻微的呢喃,“魔尊……”
她又梦呓了,念的是他……
云中月慢慢回到床边,在手心生出一簇微乎其微的火苗,让它轻轻浮在床上那人的头顶,以微弱的光芒映照着她沉静的睡颜。
他倾身凑近她,目光落在她的唇上,他又看到了白日里扰他心神的那道刻痕。
手指隐秘地动了动,他后知后觉地抬起来,慢慢移至她的唇边——如同一片羽毛拂过,指腹极致温柔地抚过那道痕迹……
她的呼吸还是均匀绵长,毫无知觉另一道不属于自己的呼吸……乱了。
云中月猛地回神,慌张地退离她几步,可目光仍旧停留在她的脸庞,见她没有被打扰,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柔和。
屋外雨声渐起,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还是转身离开,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唯一的那点小小的光亮也霎时熄灭。
床榻上的人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就像她也无意识地见证了一场心潮的涌动,而她自己便是那只彼岸翕动翅膀的蝴蝶。
云中月拿了伞,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外走,轮廓渐渐融进漆黑的雨夜。
他又回了篱城,雨水没能追上他的速度,所以篱城的土地还是干燥的。
静静走在黑冷的小径上,他身上的黑衣与四周几乎融为一体,唯有腰际那块悬坠的玉散发着微柔的光芒。
鬼魅一样的身影穿梭在林间,他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视线从近在眼前的庭院收回,一缕风带来的几片枯叶刚刚好飘落在他眼前,那一刻,他蓦地侧身,枯叶像是重新爆发了蓬勃的生命力,如利刃般勇往无前地从他眼前飞速划过——
血肉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树林里显得格外突兀。
云中月神色漠然地抬起眼帘,双手合十又松开,手心渐渐浮现一层耀眼的光圈,接着,光圈兀自发散开方圆十几里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幻影。
渐渐地,树叶开始躁动不安地摇晃,细微的窸窣声越来越清晰,可是……乍起的结界分明将所有的风声阻隔在外。
云中月唇角扬起了一个诡谲的弧度。
终于有人沉不下心,率先从深幽的暗处旋身飞出,云中月目光一凛,偏头闪避那人近身的攻击,他神出鬼没地转身来到背后,操纵树叶隐秘地将其嵌入那人的脑后。
高大的身形轰然倒地,似乎触动了某种机关,越来越多的人蹿出来与他过招,但云中月可不乐意奉陪,见出来的人多了起来,他放出炽烈的火焰打响了术法交战的前奏,骤起的火光在夜色里闪耀得刺眼,许多人还未看清那大名鼎鼎的魔尊究竟是何模样,紧随其后便被一叶封喉。
可惜啊,他们至死都未见到那束尘世不可多见的烟火,而此时此刻,云中月冷厉孤傲的身影在火光骤起骤灭的瞬间,又悄无声息地隐匿得窥不见踪迹。
咒骂声、惊恐声层出不穷起起伏伏,云中月静伫在树端,冰冷的红瞳像看死物一样俯视下面那群无头苍蝇一样的青衣人。
灵墟这么快就来人,却都只是些品阶不高的修士,桐桁当真以为仅凭这些人就能将他制服?
云中月冷哼一声。
真以为他沉睡了百年把脑子都睡没了?他们觊觎所谓的神族血脉觊觎了那么久,怎么肯将他轻易放过?他逃离重生,打破了四大宗族之间的平衡,灵墟和雍门没了筹码,定是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翻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他抓住,只是上次意外放走了幸存的人回去通风报信,让他们知道了他修炼的红莲业火犹在,如今怕只是派些小喽啰来探探情况。
他们的性命,无关紧要。
仙宗还是那个仙宗,一如既往的虚伪无情,什么天下苍生大爱无疆,全都是狗屁。
云中月怒意翻腾,瞬凝火焰抛了下去,那团鬼魅的火化为旋涡在半空旋转,惊得底下的人手足无措、四下逃散,只是他们都被困在他的结界里,又有谁逃得了呢?
云中心动动手指,火旋涡忽然迸溅出炫目的火花,如璀璨的烟火般炸裂、坠落……纷纷扬扬,熠熠生辉。
若这真的是一场烟火,倒确是绝无仅有、引人注目,可惜光彩夺目的背后是一场暴虐残酷的屠杀——
坠落下去的光尘并未如平常的烟火那样逐渐熄灭,而是越来越清晰明了,甚至落在人的身上,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它所带来的疼痛,烈火烧灼的疼痛。
云中月立在枝头,好笑地看着底下的人间炼狱,他正要催动内力将所有人集中起来,却听一阵凛冽的剑气划破浮空,直直往他所在的地方刺来。
剑尖直抵他的后脑,在划破一根青丝的距离顿下,只要再用一丝一毫的力气,便可将他斩杀。
但——
青衣女子握紧了手里的长剑,却因他念力的阻碍而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进一步。云中月慢悠悠地转过头去,自行以额心抵住了她的剑尖,冷笑着抬起眼帘,对上了来者愤恨的视线。
二者视线交汇,青衣女子的神情骤变,她蓦然收手,落到离他不远的另一端树枝,满目震惊地看着站在彼端的他。
见她如此反应,云中月隐隐蹙眉。
“你……”那女子不可置信地说,“你是……老苏?”
听罢,云中月的眸光闪了闪。
女子一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到其中那点微乎其微的动静,她立下判断:“你就是老苏!”
可是,云中月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女子脸上的神色变幻无穷,最终竟凄楚地笑了起来,“原来你没有死……所有人都说宛丘变故与你脱不了干系,所有人都说你是灵墟的叛徒、是魔族的走狗,只有我们深知你的本性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从始至终都在维护着你的名誉和清白……”她声音颤抖,落下泪来,“可笑的是,我们守护的这些竟然全部都是谎言。”
接踵而至的愤怒刹住了枕衣所有的情绪,她锐声嘶喊:“亏得我们那么信任你!你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是你杀了陶师伯!是你杀了师叔祖!是你杀了我们灵墟那么多的同门!我杀了你!!!”
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叫嚣,枕衣提剑迅速朝他攻去,而对面的云中月始终淡淡然,以两指接住她锐利的剑刃,弹指轻轻一敲,她瞬间被震了出去,直直往底下的烈火中下坠。
可意料中的灼痛并未如约而至,她这才惊觉自己被人定格在了半空中,接着她感到浑身被缚住,渐渐往上,一抬眼就看到了依旧立在树端上的人。
云中月冷淡地扫了她一眼,沉声说:“你认错人了。”
枕衣瞪大了眼,怒吼道:“不可能!你的眼睛和声音我是不会认错的!”
云中月冷笑一声,侧目去看底下被烧得连灰都没了的一群人,随即抬起手掌放在枕衣的眼前,凝神刺入她的灵府,确定灵墟来人尽在结界之中,接着,他抹去了她的记忆。
所有关于苏望星的记忆。
枕衣的神情从开始的愤怒,渐渐变得迷离,直到云中月从她的灵府抽手而出,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回去告诉桐桁,”云中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冷声对她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枕衣感到自己突然是被人狠狠推了出去,从一个空气灼热又稀薄的地方突然来到了另一个潮湿寒冷的地方。
她被冰凉的水慢慢浇醒了神智,这才发现自己竟浑身无力地躺在篱城的城门口,浑身被漫天的大雨淋湿,脑袋也混沌不清。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来到的这里,也忘了之前发生的许多事情,唯有一个十分悦耳却异常冷厉的男声刻在了最深的记忆里:
“本尊会亲自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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