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斩木
灵脉玉已然无法使用,为了给苏望星找到合适的骨髓、铸造新的身体,云中月马不停歇几乎访遍四方。天山的玄冰寒冷坚硬,魔渊的纯晶天生魔性,东州的芳华娇柔脆弱,西岭的翠竹又亭亭易折……
四方之外,除了大海便是天阙。
他对天阙了如指掌,从一开始便知道其中什么可用什么不可用,但在他的计划里,天阙其实是下下之策,可苏望星的形势越来越不容乐观,他须得尽快准备好能够容纳她的身体。
越过广阔的云梦泽、拂开缭绕云雾仙气,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棵枝叶扶疏的古老巨木,云中月稳稳落在树顶的绿叶之上,垂眸凝视着下面的风光。此时正有微风拂过,整棵树木泛起波澜一样的绿浪,庞大而慈和,宛如一位温柔的母亲意欲将思念已久的孩子拥入怀中。
他收了法力,像年少时一样攀着树枝一步步滑下去,粗糙的树皮在他的手掌里留下浅浅的痕迹。
下了一半,他突然停在了某根粗硕的枝丫上,闲适地卧在上面,静看远处山水秀丽之景,许是整个仙洲屿都被渺渺仙雾环绕,这么看着看着,他竟有些迷离失神。
“哥哥你怎么又睡在上面?你赶紧下来啊!说好要带我出去玩的!”
他蓦地垂首去看,只见粉面白团的小姑娘站在树下仰着头看他,皱着小小的眉头表达她的不满。
他微微愣怔,再眨眼时,下面已经没了女孩的影子。
“哥哥,这棵树真有那么神奇吗?”
云中镜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他转头去看,又见她穿着绿茵的衣裳坐在下面的树梢上,整个人几乎与满树苍翠融为一体,她怀疑的神色里带了点跃跃欲试,“不若我们偷偷试试?”
云中月看到在树下假寐的自己几乎是瞬间弹起来把这个异想天开的妹妹给制止住,一脸黑线地警告她:“你要试的时候别告诉我,我也不用跟着你受刑了。”
云中镜看着被缚住的双手,委屈地说:“等它开花那得等多久?万一你一辈子都不成亲呢?”
“那便等到你出嫁,用你自己的血祭花。”
云中镜用手指戳了戳金色的树干,笑嘻嘻地撒娇:“别呀哥哥,我还想看看除了母亲,还有哪个姐姐能把你给治得服服帖帖。”
那时年少的他只是倚着树干不屑地嗤笑一声,自负矜傲地认为自己永远不会被什么儿女情长牵绊,却怎么也想不到,两百多年后会爱上一个名叫苏望星的女子。
云中月收回目光,在手上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任由淋漓鲜血滴落在金色的枝蔓,他几步跳下地面,转过身来仰头看着郁郁葱葱的神古巨木,闭上了眼。
“待阿月长大以后,有了自己喜欢的姑娘,便可以带她来到这里,祭血浴花、结为夫妻。”父亲朗朗温和地对他说,“神古巨木是流传千古的圣物,它结下的永偕花无比珍贵、就像情爱姻缘,挚爱唯一,永生永世。”
“我的愿望呀,便是希望你们健健康康地长大,找到可以携手一生的人,幸福地、无悔地,度过这漫长的岁月。”母亲眉眼微弯,天上的星辰仿佛刻进了她的眼眸,与她的话语一样温柔。
有什么小小的东西轻柔地抚过他的脸颊,留下微凉的感觉,似吻似泪,叮铃叮铃地在他耳边破碎。
他睁开眼,看到绯红的永偕花渐渐盈满枝头,一个不稳落了下来,像迷糊莽撞的小女孩。
他不自觉扬起一个浅淡的笑,顾自说:“父亲,母亲,那个我想要相携一生的人,已经找到了。”他看向树下,苏望星轻抚树干,转过头来朝他扬笑,花影在她的脸上映出瑰丽的妆,美得令人心惊她却毫无所知,只有他永生难忘。
她明亮的眼睛跃跃欲试地盯着他,好像在说:我可以折一枝花吗?
当然,当然。她想要什么都可以。
只求,她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云中月的红瞳里像是有滔天海浪在翻涌,那是一种他束手无策的情绪在慢慢吞噬他的理智,他知道、他明白,而他也不打算反抗。
他缓缓抬起手,直指金色树干的中心,极轻地抚了抚,这温柔的力道却在一瞬陡然膨大,无人可挡。
血色的强光划破仙洲屿湛蓝的天空,永偕花跌落悬崖迷失于渺茫的云梦泽,而它们的故乡也在绝望中倾塌。
世间的最后一棵圣姻神木在这一刻轰然倒下。
洞府内,绛尘正闭目休憩,蓦地,他似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在变化,突然起身往洞府之外走。
云中月设下的结界依然将整个洞府罩得严严实实,他凝视了一会儿,神色莫测地走近结界,跟随在后面的侍从匆忙提醒:“长老当心!”
话音刚落,结界突然朝绛尘发出攻击,他凛目躲开,与此同时以左手凝诀攻向结界,术法接触到结界的一瞬猛然炸开,无形的薄膜震荡不安,接着撕开一道小小的裂痕。
绛尘慢慢退回去,紫眸凝视那条裂痕,神色复杂。
侍从也看到了,震惊道:“竟、竟裂开了?”
话虽如此,可接下来那结界上的裂痕又开始慢慢合上,最终恢复如初。
侍从虽然有些气馁,但也十分疑惑,“真是奇怪……”
“怎么?”绛尘瞥了他一眼,突然问。
侍从皱眉道:“长老您从前也试过不少次,可这结界俱是岿然不动、强悍霸道,如今这模样……”他顿了顿,又转了话头,“而且这气息比之从前,似乎也弱了不少……”
“连你都察觉出来了,”绛尘看向结界之外的景致,冷笑着说,“更别提外边的那些魔种了。”
侍从突然想到了什么,微诧道:“难道是魔尊……”
绛尘捏着腰间的折扇,面色凝重地低语:“外面又要乱了。”
四周很黑,即便所有的感官都很模糊,但苏望星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某个狭窄的空间里,坚硬森冷。
压抑阴寒的气氛让她感到无比害怕,她疯狂地挣扎拍打,妄图逃离这个诡异可怕的地方,可她不仅逃不出去,反而四周的温度越来越奇怪,迅速升高到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
火,又是火,能吞噬所有、让一切都灰飞烟灭的火。
一切都在溃烂融化,在明灭的光亮里,苏望星甚至看到了自己也在融化……
她绝望地嘶叫,但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又并不属于自己,更像是无数人在凄厉嚎啕,而她的声音被淹没其中,以致连呼救也变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救命……
“救救我……”
她如一个将要溺亡的人,在这不知深浅的恐惧里扑腾挣扎,伸直了手臂想要得到谁的拯救。
可是没有谁来救她。
没有人救得了她……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悬在浮空里的手指也一点一点滑了下去——忽然,一个温厚坚定的力道精确地抓住了她的手,即便她脚下有无数怨灵枯骨纠缠不放,那道力量也依然以不容置疑的强劲将她的灵魂连带着拉了起来。
那个瞬间,她莫名感到自己得到了救赎。
“别怕,我在这里。”
有人在她耳畔轻柔低哄,苏望星从梦魇脱离,慢慢睁开眼看向身边的人,令她心安的容颜近在眼前,她手腕轻颤,抬起手去抚摸他的脸。
微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苏望星愣了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指,它竟然没有穿透,而是实实在在地触摸上了云中月的脸颊。
云中月好笑地看着她脸上痴呆又震惊的神情,抬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摩挲,然后以另一只手扶住她的后颈,垂首在她的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苏望星自然地搂住他的脖颈,加深了他的献吻。
二人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彼此,苏望星抬起双手翻来覆去地看,疑惑地问:“这是你给我造的新身体吗?”
云中月含着笑点头,问:“感觉如何?”
她穿上外裳站起来在他面前转了几圈,满脸惊喜,“好极了!居然比从前的还要合适!”她伸了个懒腰把身体舒展开,又转了转手腕和脚踝,“以前的身体一开始的时候还会有点僵硬,现在这个完全没有那种不适感。”
“不适?”云中月微微皱眉,“那时你为何从未与我说过?”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有什么好说的?我这人懂得知足。”说罢,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匆奔向铜镜,仔细观察自己的容貌。
云中月挑了挑眉。
苏望星盯着镜子揉了揉自己的脸,赞赏道:“可以嘛,没要我立在旁边做参考,居然也没做成个丑八怪。”
不仅如此,这眉眼五官做得还比之前更加细致,几乎是她本身的完美复刻,即便是颗极其微小浅淡的痣都点了出来。
云中月支起下巴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苏望星好奇地问:“这次你又是用的什么材料做成的?”她等了一会儿,可身后的人迟迟没有作答,她转头去看,却见他正拧着眉头捂住了心口的位置,她赶紧跑到他身边,担忧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云中月闭了闭眼,“无碍。”
苏望星这才发现他和平时大有不同,虽然他脸上总是苍白阴郁,但此时更添脆弱病态,嘴唇毫无血色可言,看着十分虚弱。
“你受伤了吗?伤在哪里了?”苏望星见他一直捂着心口,说完就要去拉开他的手检查他的伤处。
云中月及时制止了她的动作,无奈地强调:“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
苏望星停下来看着他,突然问:“是不是这个身体的缘故?”
“不是。”云中月当即否认,可见苏望星固执地瞧着自己,他叹了口气,松和了语气说,“之前与怪族谈判时发生了些矛盾,一个不察……受了点小伤,不过你放宽心,并无大碍。”
苏望星蹙起眉头怀疑地盯了他半天,可他神色坦白,似乎没有隐瞒,这才松了口气,轻轻抱住他说:“那你这段时间好好养伤,别再出去折腾了。”
云中月揽着她躺下床塌,哄小孩似的轻抚她的后背,低声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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