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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几日后,梅毅所在的沐平书院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起因是赵氏布庒的小儿子赵通和另一学子钱三儿之间起了龃龉。按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这赵通跋扈惯了,仗着家中和曲知县的关系,用砚台把另一人的脑袋砸出一个坑来。

        这一下就在学子间激起了不小的风波,一来赵通行事张扬,这些年欺压的人不在少数,这个档口正好激起了民愤。二来被打的钱三儿在众多学子中的人缘一向不错,更听说他有个远房亲戚在京中做了主事。

        所以学子们闹着要将赵通送进官府。

        事情没闹两天,赵通就被送去了江洲表舅家,可沐平书院的学生却有好几人以寻衅滋事为由开除出院。

        梅毅的眉间隐有风雪之色,梅玉纤并未多言,她熟悉父亲的性子,每有这幅神情,心中必有定夺。恍惚间她想起了那两次父亲身穿朱色绯袍,上朝弹劾之时,眉间风雪和此刻一般无二。

        这日她并未出摊,家中已经吃了几日的白菜豆腐,趁着父亲在家,去买些肉来改善一下伙食才好。

        沐平书院离长隆街不远,那边不知为何发出一阵不小的嘈嘈声。梅玉纤跻身过去,就看到一群人对着一十一二岁的孩子指指点点,边上还有一华服公子正一脸克制,他想要做些什么,却被身边的青衣仆从拦了一下。

        孩子长得极其瘦弱,巴掌大的小脸没有一丝赘肉。此刻他平静的垂着脑袋,就像被骂的人并不是他。

        梅玉纤细细听着,原来是这孩子偷了华服公子的荷包转身就跑,还好他新招的仆从身手了得,才把银子追了回来。而这锦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赵通的兄长-赵家布庒的少东家赵恒。

        大珩的律法极其严苛,对于盗窃罪的定刑更是极重。重则斩首,流放、杖百和砍手更是时常有之。至平县已很久没有出现过窃贼了,若是将他告到官去,定会重罚。

        现下赵恒只在临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轻飘飘的狠话:“你给小爷当心些,再被我抓到打断你的腿。”这倒让梅玉纤产生了一丝好奇。以赵家一贯跋扈的作风来说,打断腿都算是轻的。前两天弟弟砸了人脑袋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最好的见证,这次就这么轻拿轻放的揭过去,想来其中兴许有什么官司也未可知。

        果然,周遭开始有人发出不解的声音:“奇怪,赵家大公子这次竟如此菩萨心肠,像转性了一样。”

        “就是,别说赵家的了,就是偷到我身上也非扭去见官不可”

        她听着周围嘈嘈之声将思绪压下,转而看向了那个孩子,他像是浑身泄了气般蹲坐在地上,下巴抵着膝盖,空洞的大眼中似有水光闪过,眨眼间却未落下。

        梅玉纤径自叹了口气,只是个半大的孩子,那么冷的天儿只穿着件极薄的灰褐色棉衣,上面更是打满了补丁,想来很是有些难处。可他的父母究竟是作什么吃的?竟把孩子教成此般。

        不过世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该由她置喙。赵通已走,她留着也没多大意思,便径直离开,现在去还能买些新鲜的肉。

        须臾便有风来,云起云落,搅得日光在梅玉纤的身上沉沉伏伏,待冬日薄阳终于笼上了她的面容,她身边那满眼空洞的稚童却突的换蹲于跪,拽住了她的裙摆。

        “姑娘,求求你行行好吧,我们家恩公一连着发了几日高烧,今天再不瞧大夫定要撑不下去了,求求你给我些铜钱罢,就当是借我的,我一定翻倍还你。”

        苏小武本已完全失了神,恩公的那场高烧反复不停,今日已是睡时多过醒时。

        他身无所长,只有腿脚跑的快些。能想到最快的办法就是偷些铜板给恩公抓药。他选了一个荷包最为饱满的,却没想被个青衣仆从抓了正着。

        自己可真是没用啊,连腿脚都跑不过别人了。

        他不无绝望的想,直到他看到了梅玉纤,她眉眼温柔,朝霞在她的脸上镶了一蓬暗金。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抢了豆花的那个婆娘,对,她当时没有追他,她一定是个善良的姑娘,去求她!

        “我只要100个铜板,啊不,80个,80个铜板就够了,足够我给恩公抓两幅退热的药,只要能救了恩公,小武甘愿做牛做马。”

        苏小武涕泪横流,他不想哭,恩公一贯看不得他哭哭啼啼,可是泪珠子不听他的,越落越多,怎么也擦拭不掉。

        父亲战死之后母亲毫不犹豫的随之而去,他流浪年余尝遍各种心酸。直到恩公救下了他,可是如今恩公却高烧不断,再也无法像往常一样赶他离开了。

        云层堆积,薄阳索性躲起了懒,隐于云后。暗色下女子的神情看不真切,苏小武半天没等到回复,悬着的心不由又往下沉了一沉,刚咬牙要往地上磕去,却被扶住了双臂。

        “我不用你做牛做马,要救你恩公,便带路吧。”

        城郊破庙。

        余大夫正在那个被当作床的草垛边诊脉。

        梅玉纤孤身立于窗前,听着余大夫不断出声询问苏小武情况。窗外已经开始飞雪,三两步外的杏花树都要被雪花压弯了枝头。雪真大啊,两年前他们刚来至平也是落了这么场大雪,弟弟梅昱达开始发烧,治了许久都不见好转

        余大夫诊完脉她才恍然回神。

        “你家恩公应是被风寒所侵又气血两虚,加上长期的郁结于心才会如此,毕竟肝又主魂,而肺主魄。心情不舒则肝肺不宁,长久以往加上风寒作引,自是高烧不断了。”

        苏小武抓抓脑袋,急得又要哭出来了。

        梅玉纤适时打断了他:“那照余叔叔这么说,该怎么办才好呢?”

        余延下意识的想找桌上写下药方,可这破庙之中连能落笔之处都没有,更遑论桌子。

        最后无法,只得将药箱搁在膝上方才下笔。他将方子递给苏小武:“此乃滋肝补肺调和阴阳之方,连服七日就可,剩下的端就看他自己了。”

        说罢告辞离去,走到门口才回身看向梅玉纤,示意她跟上,两人行至杏花树下他才缓缓开口:“承你叫我一声余叔叔,我多嘴问上一句,你可认识这庙中二人?”

        “仅和那孩子有一面之缘。”

        余延叹了口气:“罢了,我和你父亲一块长大,京城之时又受他照顾颇多,两年前昱达”他面上似有愧疚之色:“也是我没有及时赶回来”

        梅玉纤盈盈一拜:“余叔叔万不可如此说,两年前的事情也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今天会请余叔叔来,也是那孩子在街上苦苦相求,我一时于心不忍,才搅扰余叔叔了。”

        有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今日苏小武的苦苦相求和她两年前如出一致,弟弟的怪病太过烧钱,梅毅那些清贫的积蓄如何够看?

        只是她运气不够好罢了。

        余延最后说道:“那孩子也就罢了,只床上那个少年,脉象中阳刚之气极重,且高烧那么多日还未陷入彻底昏迷,毅力绝非一般人能及。此等人物居于破庙之中,也不知所作为何,三三日后还是避开点好。”

        三三是她的小字。

        梅玉纤送别余延便折身回去,还有些话要对苏小武说。至于床上躺着的是谁,她并未看清更不关心,日后断不会有所联系。

        破庙中孩子正拿着湿布给床上的人轻拭着额头。

        “你叫”

        “苏小武。”

        “好,苏小武,我知你和你恩公情重才会做下偷窃之事,可人之所以不同,便是因人不止有七情六欲,更应知何可为何不可为。”

        云间薄阳似是歇够了,从叠嶂处探出脑袋。淡淡的余光透过窗杦落在她清致舒雅的眉目,在她眉间浮起肃然之色。

        “这些话原也不该我说,只我见你知恩,所以多嘴几句,人行于世,莫不一身浮沉苦中作乐,纵是头破血流,也应牢记心安理得四字。”

        苏小武见梅玉纤神色严肃,便连连点头。话中深意其实他未能全懂,却兀自暗暗记了个透彻。

        “你现在听不懂没关系,只需记住一条,有急事可以找我,我会斟酌着帮你,但今日之事绝不可再做了。”

        日出雪止,杏花树的枝头也恢复了原状。

        梅玉纤本欲告辞,眸光却无意间扫到了草垛边上,那里静静的放着一只木碗,纹路均匀,木色已经犯旧。

        她迈出两步拿起木碗,果然在碗底看到了一个细小的豁口,沿着豁口往上是一条几乎看不出的裂缝。

        这不就是那个,前两日被抢走的盛豆花的那只碗么?

        “恩公,你终于醒了恩公,这可太好了。”

        苏小武兴奋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梅玉纤下意识的看向草垛,却见床上之人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眸。

        眉飞入鬓,眼角微微上扬,眸中笼着常年不散的迷雾,此刻大约是刚刚清醒,雾气散了很多,淡到都能看清少年眼底的冷漠。

        梅玉纤的目光在木碗间流转:“这碗豆花,是你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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