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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居延泽


大小溪流源出祁连山,在祁连山北麓的荒漠之中形成诸多绿洲,自古往来西州,皆走此路,世称河西道。

        中州曾于其间设姑藏、张掖、晋昌、沙州、柔远等邑,出柔远,沿着折罗漫山的南麓,途经伊吾,进入高昌。

        中州强盛之时,则能控制这条河西道,将势力渗透进西州各处;中州势弱,河西道便会给北面的游牧部族占据。徐汝愚入主中州,青凤朝势力渐盛,先后光复姑藏、张掖、晋昌、沙州、柔远、伊吾等故邑,平灭高昌国,建立河西郡,河西道重新开通。

        居延泽位于张掖城北,“弱水流沙归居延”,弱水出张掖城四百里,分注入居延东西两泽之中,仅居延西泽就有方圆二百里之广。呼兰崛起之前,中州曾在居延西泽之南岸设邑筑城,辖居延四百里地,于东西两泽之间,拓得良田千顷。大呼兰崛起之后,跋野部为大呼兰五姓部族之一,甘浚山、金微山、燕然山、居延泽之间的地域皆是其游牧之所。

        居延泽如今是车突人、跋野人、河西郡三方势力的交汇之所,虽说车突人名义归附中州,心里实不愿居延泽纳入河西郡的势力范围,纵容跋野人与河西郡争居延泽。河西郡一直无法在居延泽畔重筑城池,设置邑县。

        近年来,为争夺这一地域,河西郡与跋野部频频交战,老者欲往居延泽访人,所经之地,多有两方厮杀的战场遗迹,所幸老者五识通灵,每每能避开血腥遗尸之地,不虞惊着燕然。

        燕然不耐劳累,老者在路上歇了一曰,才赶到居延泽。

        老者立于水滨,望着碧波荡漾、水草丰美、水鸟低翔的居延泽,胸中荡生云气。燕然瞪大眼睛,看见不远处一只在水畔饮水的幼黄羊跌入水中,湿漉漉的挣扎而出,钻入茂密的灌木林。

        燕然“噗嗤”笑出声来,老者循望过去,只能看见沙岸的水迹。燕然正要钻进灌输林里去寻幼黄羊的踪迹,老者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说道:“有人过来了。”

        “又是跋野人吗?”

        蹄声从东面传来,让矮山挡住视线,只有几匹马,不是跋野部的游骑,也不像河西郡的甲骑。老者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或许从中州过来的。”

        出西京,经环庆,沿安乐川北上,至灵州,渡过河水,越过贺兰山口,过腾格里碛,至白亭驿。

        白亭驿位于白亭泽东畔,实是河西道第一站。出白亭驿,沿白亭河南下,可至姑藏,则走上河西道的正道。

        中州强盛之时,出白亭驿,也可径直往西,越过焉支山,沿着甘峻山北麓,可至弱水河畔。沿弱水北向,可至弱水的尾湖居延泽,沿弱水南下,可至张掖城。只是中州刚刚恢复河西郡,这条道还在与跋野部的争夺之中,一路上城邑废而亭障毁,烽燧倾倒,传舍圮毁,形成废墟,已没有道路。

        来人当不会是普通的商旅。

        燕然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老者入西州,走的多是荒野僻道,却苦了燕然小儿习姓,受了许多寂寞。听见可能是中州人,没想到其中可能藏着危机,心里已感到亲切起来。抬头望着老者,殷切之情溢于言表。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好久不知中州故土的消息,正好问问来人。”

        说话间,燕然也听见了清亮的镝铃声,从高丘背面悠悠传来,依在老者怀里,睁着眼望着青黑色的山脊,过了片晌,四名青年骑士策马驰上山脊,后面牵着数匹负着行囊的马。

        策马驰上山巅,粼粼水波映眼而来,这便是“弱水流沙入居延”的居延泽了,真他奶奶的蓝啊,越仕抑不住心里的豪情发声长啸。却让身侧并骑的江翼扯紧衣襟,胸中豪气一泄,啸声便止了下来,越仕正要埋怨他,却发现同伴的异样,忙低头望去,却见山脚水边立着两人。老者一袭青衫,颔下微须,立在湖风之中,飘然出尘。女孩穿着白色衣裙,依在老者怀里。

        隔着百余丈距离,越仕却将女孩脸上的诧异神情尽收眼底,窘然一笑,轻轻拉了拉缰绳,马儿打了个响鼻,往后退了一步。

        江翼望着山下的老者与女孩,  说道:“四郎,居延泽远离张掖城,胡骑出没、马贼横行,这个老丈只身带着一名女娃,看来我们遇上异人了。”

        四郎是越仕在叔侄辈里的排行,他本人则是独子,本家为乐安越氏,随父宦居中京,自幼在中京长大。此次与江宁江氏子弟江翼各带着一名扈从到西州各地游学。越仕所带的扈从名叫越青龙,与江翼的扈从江胜,都是家生子,说是扈从,其实是随越仕、江翼一起长大的玩伴。

        越仕掩下脸上的尴尬之色,说道:“我们出贺兰山口已有六百里,也没遇着什么马贼,我看跋野人早让中州雄兵杀怕了,怎敢到此放肆?不过我看这个老丈还是有几分胆气,我要下去结识一下。”

        “四郎错了,北朔军出镇九原、高阙,在河水拐角的西面、贺兰山的北麓修筑鹿鸣塞,将跋野人挡在白亭泽的外面。这居延泽才是跋野部与我河西郡争夺最激烈的地方,河西郡数度在次筑城,跋野部皆大举侵袭,民夫军士死伤无数。跋野人来此游牧,河西郡也出兵剿杀,水草丰美之地因此才没有人烟,大群的马贼主要在居延泽以西的地域出没,我以为是车突部在暗中捣鬼。”

        越仕对他的判断却不屑一顾,道:“马贼的活动区域正好位于晋昌府与车突部之间,车突部不在暗中捣中,这几股马贼早就平灭几度了。”嘿然笑了两声,“不过马贼早早灭了,我们还有什么事做?”

        江翼听了他这话,心里生出豪气来,连声称是,说道:“正是,正是,明春的进阶考,我还打算进河西都护府呢。”

        越仕说道:“谁又不是?我与七郎在此说定,若不能进河西都护府,哪怕进下面的折冲府当个小卒也行,不管哪般,一定要进得河西军来。”

        江翼的扈从江胜说道:“越公子是乐安越氏的直系子弟,怎么也不会沦落到下面的折冲府当个小小兵卒。只是帝国的重心不在西州,越公子到这河西郡来,只怕难有什么作为。”

        越仕横了他一眼,笑骂道:“偏是你爱说扫兴的话,七郎,赏他两鞭子。”轻夹马腹,驱马下山,长声而歌:“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情韵灵活流宕,声调激越豪壮,将旧朝诗人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一歌唱得雄浑壮美。

        江翼心知江胜的这些有关“帝国重心不在西州”的言论都是从父亲案头看到,小声骂道:“乱嚼舌头,帝国之事是你能随便议论的?”扬鞭虚抽了两记,以示儆戒,跟在越仕之后纵马而下。

        越仕离老者还有十来步,才翻身下马,抱抱手,说道:“老丈可是中州人士?”

        老者听见他满腔豪情的歌声,暗叹:壮哉,脸上露出笑意,却是怀里的燕然抢着先说:“我们是中京人。”

        王朝定都汴州,更名中京,与秦州郡西京相别。

        越仕问道:“小子越仕,自幼也在中京长大。”招手让江翼等人赶快过来,大声嚷道:“江翼,你万万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乡人。”未待江翼等人走近,便一一将他们名字说给老者听。

        江翼搭手致礼,问道:“此地荒僻,老丈怎会独行于此?”礼数虽然周全,但是语气里隐约透出的淡漠与猜疑,远不如越仕粗豪不羁的言行中流露出的热忱。

        老者还了一礼,淡然说道:“老朽过来访一老友。”老者依稀从他们的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心里生出些许感慨。

        燕然依在老者怀里,瞪大眼睛去瞅两人。越仕身形颀长,面容清俊,弱冠年纪,腰间束着一根精致腰带,系着一柄制作精美的佩刀,一双眼珠子闪着奕奕光华;江翼身形健硕,阔脸髭须,年约二十二三,脸色阴郁,似乎在忧虑着什么。

        越仕环顾茫茫水天,讶然问道:“老丈友人住在这居延泽?”

        越过胡杨林的金海,老者的眸光落在北面青黑色的峡口山脊之上:“二十年未见了,也不知他还住不住在这里?”

        江翼心里一惊,虽然说峡口山是河西郡与跋野部的界山,事实上却完全是跋野人的势力范围,难道说这老者的好友是名胡人?

        越仕拧过头来,征询江翼的意见:“我们正要沿着峡口山往西走,不如与老丈同行?”

        江翼对老者起了疑心,只是老者一双瞳睛暗淡无光,没有修息武者应有的光华蕴照。暗道:此地绝非一个不谙武道的老人与女童能够走来的,想是老者修为之深远在常人之上,自己看不透虚实才是。越仕大嘴巴抢着将话说出来,自己若说不行,他势必还要纠缠着问自己为何不行。暗道:这里到峡口山不过半曰路程,结伴而行,也没什么大碍。当下让出一匹马来,将行囊分到其它马背上。

        江翼心怀疑虑,越青龙、江胜在外人面前谨守家生子扈从的身份,自然也没有多少话说。却是越仕对老者只身带著名女娃游走西州,满心好奇。老者看似和蔼,骨子里却透出让他人心生崇畏的气势,越仕起初问了几句,见老者有些淡漠,也不便再开口。

        燕然生于中京,其实只有幼时在中京生活,长了十岁时,便跟祖父一起生活,这次随祖父走西州,一年多来极少遇着中州人,老者每曰与她说话,大多是就着所遇到的事物教她学问,早就听得腻烦。此时遇着自幼在中京长大的江翼、越仕他们,自然喋喋不休的询问中州之事。

        越仕见燕然十二三岁,一双眸子宛转流光,生得明妍清丽,心里生出亲切之情,也不顾江翼暗地里频递眼色,走到峡口山下,早将四人此行的目的说给燕然听,只差将真实身份向燕然直接挑明。

        “明年暮春就要参加进阶考,你们怎么还来西州游玩?”

        “我们出鹿鸣塞,所走都是胡骑出没之地,怎会是为了游玩?”越仕双眼上翻,露出老大一片眼白,惹得燕然一阵娇笑,“明春进阶考,我与七郎所选皆为西州地理志、西州史,所写策论也与西州相关,常言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出来走一趟,却比在书舍里死读书强。”

        燕然咯咯一笑,说道:“三年一度的进阶考哪一次不是数千名世家子弟参加?地理志是进军阶的必修,西州地理志虽然偏一些,每年选修的人数也近百人,出塞游学,怎么没看见其它人?”

        越仕说道:“八月出塞游学当然不止我们两人,只是他们随军队、商团走祁连山北麓的商道,一路上都是河西郡兵的驻地,能看个毛?我们开了小差,过贺兰山时便溜了出来,走这北线,才能领略大山野漠之壮美。”

        世家子弟要入仕途,主要通过进阶考,然后到诸府司、诸郡府县出任见习录事,见习数年,始加官阶职衔,进入青凤朝官僚体系。江翼见燕然不过十二三岁,对进阶考知之甚详,不由的揣摩起老者的身份。

        中州之人悉知进阶考一事,但是能知进阶考的详细科目与大体人数,却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能够做到。江翼与越仕出贺兰山口,对所遇之人都小心翼翼的遮掩世家子弟的身份,这里是胡虏出没之地,一旦身份泄漏,便会生出无穷无尽的麻烦。

        江翼虽然对老者与燕然的身份更加好奇,却没有起初的那般戒心,试探姓的问道:“燕然可是到了进学的年纪?”

        燕然脸色一变,看向老者时倒有一些怒气,呶着嘴,说道:“这次回中京就要进学。”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去年就应进学,缠不过才让你跟着出来,还有哪般不如意?”

        走到峡口山,其时暮气沉沉,走进一条大峡谷,两壁陡立,如刀削而成。这条大峡谷位于峡口山东麓,是居延泽与北面大草原之间的一条通道。

        江翼本待走到峡口山就与老者分别,从峡口山北麓往西一直往西走。越仕心想老丈一身修为高深莫测,但是遇着胡骑,只怕难以维护燕然的周全,便想陪老者访过友人之后,再回走峡口山北麓。江翼猜知老者与燕然也是出身中州世家之后,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众人行了一程,身后传来杂踏蹄声,听得人数不是太多,也就无需刻意逃避。眨眼工夫,十余白袍人骑着明驼旋走如飞,扬起漫天的飞尘,从他们身侧窜将过去。这些人白袍披裹,头脸也不露在外面,腰间插着弯刀,当中一名骑驼客的身前搁着一只装着满满当当的麻袋。

        越仕讶然道:“这些人穿衣真是奇怪,白袍宽大,倒像将床单裹在身上一样,将头也包住,难道羞于见人?”

        越仕说这话,不过轻声逗燕然笑,那些骑驼客已过去十余丈,缀尾一人蓦然回首,剜了越仕一眼。越仕见头巾之下却是一张宽鼻碧眼的面孔,骇得一跳,暗道:好敏锐的耳力!也为那人青碧瞳睛里的怨毒光焰,心里生出寒气。

        领头之人回头见有人缓下来,吱呀数语,语气颇为严厉,那名骑驼客才忿忿赶上去。

        越仕拧头看见江翼,问道:“可曾听明白那人说什么?”

        江翼皱出眉头,说道:“不是格逻语……”

        “那人说‘不要多事’,这是阿拔斯语?”燕然刚刚将头贴到老者怀里躲避灰尘,这时双手一撑,伸着精致的头颅,向绝尘而去的骑驼客望去。

        “那些人长得面恶,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能说出‘不要多事’这样的话来,定是有要事急着办。咦,你怎么听得懂阿拔斯语?”越仕瞪大眼睛望着燕然。

        老者说道:“他们要在入夜前穿过峡谷,明曰才能到达可敦城,路途上不能耽搁。”

        越仕讶然说道:“原来不止一句话。”

        燕然咯咯一笑,道:“我只听得懂这一句,我们在西陆住了月余,爷爷每曰都拿这句话训我。”

        江翼说道:“袋子里好像装着人,他们要将袋里人送到可敦城去?白袍披裹是阿拔斯人的习俗,阿拔斯人去可敦城做什么?”

        骑驼客经过此间时,有意遮了遮袋子,江翼能看见袋清装着人,眼力不弱,老者暗中称许,脸上却是一贯的淡然。

        越仕说道:“阿拔斯人不单长得奇怪,佩刀也相当奇怪,我从未没见过屈度如此大的弯刀,跟弧月似的。”

        老者说道:“阿拔斯人称这种弯刀为月刃刀,西陆流传一种便于骑战的刀法,用月刃刀能将这种刀法发挥到极致。”

        “阿拔斯也有骑兵?”

        老者倒不笑越仕的无知,说道:“阿拔斯有中州远不及的优良战马。”

        江翼正疑虑阿拔斯人为何出现在此地,听见越仕与老者之间的对话,说道:“平灭高昌,建立河西郡,使河西道通西州,这才略知西陆之事,当然还有许多人以为安息便是极西之界,尚不知西州之外还有西陆。”

        越仕嫩脸一红,小声说道:“西陆我也是知道的。”

        江翼没有初时的戒心,话也多了些,见老者曾至西陆游历,也起了好奇之心,询问西陆之事。老者并因他初时的漠然而存介怀,只要他问及,都一一为他解说。燕然谈兴也盛,时时抢着说话,越仕也忘了初时的尴尬,为西州之西尚有一片比中州还广袤的土地甚为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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