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三十五回：扳辕卧辙却迷惘，暗度陈仓独守望（1）
她又一次梦到了临江醉。只有声音，没有容貌。
他似隔着门，对她道，我没事，你过得还好吗。
这一次，她意识到门那边并没有他，不过是小憩时的梦。她没有回答这个幻影，只听着他不停地唤她，独自流了泪，默默摇了头。
待一觉醒来，回到真实的世界，她的双眼疲倦地生涩，一滴泪也没有，周遭白日通明，却听不到马萧刀鸣，正是午后休息时分。
她哪有时间擦泪呢。她正撑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之间，身下是万丈深渊。在赂极时穷途末路，在颜极也岌岌可危。
天下之大，竟无一容身之处。
魏颖回到议事帐，见她仍在伏案休息，便踮着脚小心翼翼地退出去，却被她叫住，“魏颖，要去哪儿？”
魏颖以为是自己吵醒了她，有些懊恼，“司马，您都熬了两天两夜了，还是躺下睡一会儿吧。您重伤初愈，还这么折腾，要是撑不住了怎么办。”
她平复了下心情，现在她没有时间想这些。她抬起头，揉了揉眼睛，“你再问越人要些提神的茶引，我早上都喝光了。”
魏颖皱眉，“越人大夫说了，您不能一次性喝这么多！”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我今早见到大夫时，大夫特意叮嘱的。”
临浪有些迷糊，记不清自己早上有没有托魏颖去找越人了。怕是缺少休息，脑子都不转了。她唯恐魏颖发觉又要唠叨，扯开话题，“我早上练兵时，百媚生有来找过我么？”
魏颖的眉头更皱了，又是百媚生！天天就知道问百媚生！百媚生要待到什么时候！讨厌死了。
他没有好气地道，“没有！只有穆帅和倓帅来了，没打断您和梧菁将军谈话，只吩咐了要调苍滨的兵参与演习。穆帅说了，昨天您借了秦丞相，今天他就借下世子，玄苍两军早晚要一起行动的，都是躲不开的。”
临浪心想，她和玄焰之间说不上深仇大恨，水流扬当年可是差点死在秦飞将的刀下，哪里能相提并论，嘲讽道，“他想得倒是美，水流扬怎么能同意？”
“世子同意了，”魏颖道，“而且已经带兵去大将军幕府了，梧将军他们也都去了。”
临浪一听，立即打起了精神，“怎么不早说？害我迟到！”她蹭得跳起来，却发现银枪不见了，“咦？我的花枪呢？”
魏颖不急不慢地道，“穆帅特意吩咐的，要您下午好好睡一觉，世子叫我把花枪拿走了。”
临浪偏要出去，魏颖也没拦着，还给她让了路。她觉得异常，果然，在门口竟撞上了秦如。
“小如？你不是在后方么？”
秦如见临浪一脸憔悴，脸色很差，眼角耷拉下来，下巴也尖了许多，又心疼又生气，咄咄逼人地连续质问道，“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伤好了也得报个平安吧！我还要从越晞游越人那里听说你的情况！凭什么越人来去自如，我就得等玄穆把我调回前线？当我比越人好脾气，就好欺负是吧！我大老远地跑来，你一个自以为是，就把我推开，问过我么？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受人摆布，你什么意思啊？”
临浪嘴上说不过秦如，脑子累得一团浆糊，什么聪明的话都想不出来，只好躲在魏颖身后，连连道歉。
秦如骂了一会儿，差点忍不住眼泪，只得顿了顿平复了下。
临浪趁机辩解道，“前线不安全，都是为了你好，干嘛冲我发这么大火？”
秦如瞪圆了美眸，叉起柳腰，“还敢说！有这么多话，就是写不下来是吧!”
临浪理亏，紧紧地抓着魏颖，拿他作挡箭牌，边退边开始胡诌道，“写了寄丢了，能怪我么？你得找信差问罪呀。”一边狡辩，一边委屈巴巴地讨好秦如。
但秦如知其假意敷衍，该骂的没少一句，终于逼迫临浪安分地躺到床上，准备休息一会儿。
临浪只在早上喝了点粥，虽然不觉得饥饿，肚子却咕咕地叫响了。
秦如冷冷地问她，“没吃饭？饿了？”
临浪怕她再骂，又半真半假地编起瞎话，“早上吃了！中午正要去呢，你就来了，不是我的错呢。”
秦如懒得理她，对魏颖道，“饿着肚子也睡不踏实，我先去膳房给她弄点吃的吧，魏长史，你先看着她，别让她乱跑。”
魏颖道，“秦姑娘，我们幕府有自己的膳房了，就在军旗旁边，我叫个小厮带姑娘去吧。”
“没事的，我找得到的，长史可用过午膳？”
“我不急的。”
秦如恢复了温柔的一面，温婉地微笑道，“都是顺便的事，照顾她要花不少力气呢，长史不必客气，我一并做好，很快回来。”
临浪听着秦如的脚步声远去，才钻出被子，怨念地嘟囔道，“就能冲我撒气，哼。魏颖，真是的，你也不帮我说话。”
魏颖淡淡地道，“司马给我帮忙的理由了吗？”
临浪心知是自己不对，嘴上还是要逞强，随口道，“哼，你们都是坏人，还是百媚生知道心疼我。”
这一句可彻底把魏颖给惹毛了，他忍了又忍，终是顾不得其他，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您就这么天真？忠言逆耳的道理，还要我教给您吗？那百媚生是阁尊，您说三尊五宗不过八人，就出了个叛徒。换作是您，司马，若是我有心叛变，您会一无所知吗？怎能保证百媚生说的是真话？又怎能保证他和刺杀全无关系？都死了人了！您怎么能随意地听之信之？”
临浪沉默良久，好生地坐了起来，小心地道，“我一直以为经历了足够多的死亡，人就会足够麻木，但事实恰好相反。玄穆确实提过死了一个侍从，想来你和苏复都是认识他的吧，他叫什么？”
“思奎。”
“你们认识多久了？”
“他在我入伍前，就在军营里供职了，那时就认识了。”
临浪心想，那是好些年的交情了，她自语似的叹道，“我希望哪怕世道坎坷，至少生死大事上，也有一命换一命的公平。但是，杀了思奎的凶手是赂极阁宗，除非找出他假面后的真实出身，就算是我自己死在了他手里，也只能认命。现在，有阁尊愿意并且能够解决掉这个凶手，已是非常难得了。现实是，和阁宗相比，其他人的命都不能算是命。”
魏颖摇头道，“司马，您还是不明白！什么阁宗阁尊，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秦如姑娘从后方来那么多信，越人大夫把您从鬼门关拉回来，蒙尘将军三番四次地求见，这些真心对您的人，都被您抛在脑后了！您重伤昏迷时，我第一次见穆帅那么慌，我们左丞相那么大岁数，也跟着世子和苍滨将军们彻夜不睡地守着您！您总说玄苍的人别有用心，但至少他们都真切地付出了，百媚生呢？昨夜他是遵照承诺，守了整夜，但也无事发生啊。玄焰的人也换班守着，您更是陪了整宿，说到底，他也没有比别人多付出什么啊！您平时怎么训我，甚至随便撒气，都没有关系，我知道您的心意。但现在我不知道了，因为您无时无刻不在提百媚生的名字。我们真的比不得一副漂亮的皮囊吗？您怎么能抛下其他人不管不问，只看着百媚生呢？他真正为您做过什么呢？”
百媚生为她做过什么呢，大概不过是递给了她一根稻草，在她沉溺的前一刻，拽住了她。
但此刻，她注视着少年涨红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有了些许的动摇。
尊主救起了她，也利用了她。
他不过是在万般无情中，偶尔流露了一丝温存，恰好暖了在他脚边瑟瑟发抖的她。她为他惦念了两千个日升月落，才一厢情愿地以为，他途径了两千个山岳江川，也是为了她。
面对魏颖的质问，她差一点就讲述那段埋葬的过往，却想起梦中没有见到面的临江醉，难过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我知道了，谢谢你直接告诉我这些。”
魏颖不敢相信，“就这样？！您就没有别的要说？”
临浪张了张嘴，继而低下头，“一切都会没事的，等平定了刺客，尊主就会离开的。”
“那还要多久？”
“按他的线报，就是这一两天。”
魏颖用力地皱着眉，不知不觉间，他双手紧攥，“您会跟他走吗？”
“……怎么这么问？”
“我听到他说要您跟他回去。”
临浪没想到魏颖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隐隐觉得异样，但暂未多想，“他不是认真的，只是说说而已。”
魏颖并不放过她，追问道，“若他是认真的呢？”
临浪抬起头，看着他，“人要经历才能成长，魏颖，你经历过，也克服了，以后必会平步青云，你不需要我的。”
魏颖有些愤怒了，“就算是这样，司马也不考虑联军吗？”
临浪不过在平心而论，可魏颖这一问，却提醒了她。
如今的局势，与一开始大不相同。
在经历过惨痛后，军队团结稳固，不仅有前辈大将坐镇，连素有世仇的玄苍将帅也开始共事；修颜之间，更足半月之久未有交战，玄穆甚至开始考虑重夺失地了。
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只知用蛮力拖着千斤锤，盲目地往前冲，不知因此害了多少人。先是忠武城失利，而后邀约苍滨叛军，现在又有和赂人的瓜葛。
似乎，她已逐渐地从诸国胁迫玄焰的联盟条件，靠近众矢之的。
她若不在前线，秦如也不会冒险跟来；
太行的阵亡，玄穆的崩溃，她都脱不了干系；
至于赂人刺杀，百媚生的话尽是半真半假，说不定根本就是因她与旧阁的联系引来的。
见她半天没有说话，魏颖喊了她一声，“司马，为什么不回答我？”
临浪却轻声道，“我有点冷，你去帮我泡壶热茶好么？”
这大中午的，怎么会冷？魏颖没动，只是盯着她。她只好又催了下，他终是怕她真的不适，只好照办。
她听着他的脚步远去，沉沉地长嗟一声。
如果百媚生真的可以带她回家，她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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